时光荏苒,正如那春水东流,静谧无声,缓缓而过,但一切事,只要过了,便终究是无法追回,只可追忆而已,这便是人生之苦,亦是众生之命。
屋中的床榻上,老辛与妇人都已是雪鬓霜鬟,垂垂老矣,气息微弱至极,似乎随时可能仙去,不过二老的神色却很安详,并无丝毫痛苦与留恋之情。
在这三十余年间,瘦猴儿,老六与马面等人,亦是相继离世,整个山庄的人,如今都已在这屋中了。
两鬓华发丛生,身形渐渐佝偻的李轻尘跪倒在床边,而一旁的妻子骆仙儿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老辛睁着已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斑驳的屋顶,低声宽慰道:“孩子,不必为我们伤心,生死有命,皆为定数,来来去去,都是缘法,为父这辈子,早已了无遗憾了。”
身旁的妇人亦道:“尘儿,莫要哭泣,自你降生,这五十年来,为娘每一天都过的很开心。”
李轻尘低下头,声音低沉,喃喃道:“第一次为人子,很多事,还未尽全力做到最好,孩儿有愧。”
老辛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为父不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么,尘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试问范阳城里的,哪个不羡慕我有个好儿子?就是你那王叔嘴上不说,不也自认在这件事上输给我了?难道一定要成了达官显贵,或是富甲天下才算最好么,我看不是,为人正直,孝顺父母,疼爱妻子,善待他人,能做到这些,就已经很好很好了,为父以你为荣,这件事,从你第一次张口叫我爹开始,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
妇人亦轻声说道:“是啊,尘儿,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为娘从来不后悔有你,因为你的出现,我才能成为一位母亲,这些年来,为娘也一直很开心。”
李轻尘抬起头来,泪眼朦胧,语气满是无奈与惭愧。
“只叹未得长生法,不可教父母常留我身边。”
老辛轻轻摇头。
“长生有什么意思呢,神仙们要得道长生,就得先做到无欲无求,可咱们是人,是人就终究会死,是人,就一定会有遗憾,孩子,你要记住,每个人这一生,都不可能做到事事皆顺心,而有了遗憾,才算不枉人间走一遭,很多事,或许一时无法接受,但它确实成了我们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你要明白,这世上总有人会老去,也总有人年轻,老了,就该离开,这没什么,为父可不想做个老不死的妖精,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妇人亦宽慰道:“尘儿,不必过于苛责自己,做母亲的,哪个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好呢,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过得好,为娘就会开心,你活着,为娘就也就算活着了,生生死死割不断的,正是‘情爱’呀。”
老辛道:“我这辈子没遭什么大罪,白享了五十年太平,多少人羡慕为父都来不及呢,你那些叔伯们走的时候,也都很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都明白,每个人都只能陪你一段路,大家终究是会分别的,只是这段路上,风景很美,一起走路的人,心神相合,彼此都很开心,就很好了,我很满足。”
妇人道:“为娘亦如是,人生匆匆,正因为短暂,才显得精彩,长生久视的仙人,又能比为娘更快乐么,为娘不觉得,只是困住了你,为娘很惭愧。”
李轻尘轻轻摇头。
“没有的事,轻尘甘愿留在您们身边,这是轻尘的快乐,如果能重选一次,轻尘依旧还会如此,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其他事,都不重要。”
妇人转过头,轻声向李轻尘问道:“为娘这辈子都没要求你一定要做什么事,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最后想求尘儿一件事,可以答应为娘么?”
见自己孩子不住点头,妇人伸出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笑着道:“孩子,放下吧,莫伤心。”
李轻尘只是握着两位老人的手,无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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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三十年,三十年间,夫妻二人因膝下无儿无女,唯靠相互扶持而已。
一身素衣,自知大限将至的骆仙儿安静地坐在躺椅上,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的丈夫,如今已是一副老妪模样的她,却依旧如当年一般,极温柔地轻声称呼着他的名字。
“轻尘哥哥,看来仙儿得先走一步了,只是苦了轻尘哥哥,以后这世间,只剩你一人,会很难熬吧?”
李轻尘咬着牙,极为苦涩地道:“难熬,极难熬,还未能让仙儿高兴够,便要送你离开,我有愧。”
骆仙儿面带满足的笑意,轻轻摇头。
“不需要愧疚的,上天能将轻尘哥哥送到仙儿的身边,哪怕只是过上几天都够了,更何况轻尘哥哥已陪仙儿百年,难道仙儿还要苛求轻尘哥哥陪仙儿更多么,还是应该苛责老天无情呢,仙儿都不会,仙儿知足了。”
她颤巍巍地伸出自己那已近干枯,布满灰褐色斑点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他业已满是岁月痕迹的脸庞,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好看,真好看,轻尘哥哥还是那般好看,料想世间多少女子倾心哥哥,唯仙儿独占哥哥百年,仙儿真的很开心。”
李轻尘抓住她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神色黯然。
“我对你的好,不及你对我的好万一,我。。。。。。”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骆仙儿一把拉到了面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然后用自己的唇,一下堵住了他的嘴,将他剩下的话,全部化为了无限的情。
一朝深吻,时光倒流。
二人从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身躯,开始一步步地回退,从老年,到中年,再到青年,中间二人所共同经历过的一切,皆成一幅幅画卷,于二人身下铺开。
无穷画面闪动,二人从相知,到相识,从堂前对拜,到琴瑟和鸣,中间既有花前月下,也有柴米油盐,唯平淡之处,皆是精彩,这便是他们曾携手渡过的岁月。
最终,二人重回了十六岁的模样,黑衣少年,腰悬长笛,粉裙少女,娇羞无限,而不停回溯的时光,也终于在这一刻,无声静止,二人深情拥吻的模样,恰似那一日,在十里桃林中,情之所至,自然而发。
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开始渐渐崩塌,徐徐消散,房屋,梁柱,床榻,竹椅,茶杯,铜镜,一切的一切,二人曾经生活过的气息,皆已消失,独留他怀中的人儿,与四周的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双颊绯红的她,才终于睁开了眼。
她嘴角一勾,笑容一如当年的娇憨动人,在从李轻尘怀中慢慢站起身后,她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如这些年来她最喜欢做的事,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在呼唤他过来,而李轻尘亦没有再追上去。
她眼中似有万般不舍,却又有一种释然与解脱之感。
“轻尘哥哥,你该走了。”
话音刚落,一众早已离去的人,开始于黑暗之中一一浮现,老辛,妇人,韦陀,老六,猴子,马面,老王,还有记忆里曾经出现过的,幽州镇武司的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个给他取名的库房老头儿,影影绰绰,所有人都站在对面,在双方之间,仿佛出现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那是现世与幻境的交界。
“尘儿,你该走了。”
“尘儿,回去吧。”
“干儿子,回去之后要好好地活!”
“小轻尘,还不回去,是想留下来陪你猴子叔叔喝花酒么?”
“再不走,王叔我可就得还你那一拳了。”
“贫僧日夜为你疏导经脉,不惜耽搁自己的修行,就为了让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么,虚幻泡影,还不堪破?”
“轻尘哥哥,该放下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温存的笑意,每个人都在挥着手,与眼前的少年作别,曾经出现过却又不得不离开的人们,在这一刻,都是欣慰和满足的。
李轻尘望着对面的众人,脚下这条属于时光的长河,开始渐渐地拉开双方,使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变得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瞧不见彼此。
热泪夺眶而出,少年一抱拳,深深鞠躬。
“诸位,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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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人性命相修的三座丹田之中,为神魂所居之地,同时又被修道之人谓之泥丸宫的上丹田内,那浑身都散发着浓郁金光的李轻尘看着眼前缓步走来的黑衣少年,轻声问道:“想清楚了?”
黑衣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语气十分平静。
“想清楚了。”
金光少年如释重负。
“那就好。”
二人同时迈步,走向彼此,在互相碰面的一刹那,又同时崩碎,化为点点流光,如那漫天烟花,灿烂无比,而在泥丸宫的深处,那一直紧闭双眼,好似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的李轻尘,终于睁开了眼,霎时间,无穷金色烈焰从其体内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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