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仿佛无尽的岁月中,人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终是圆满了长久以来对稳定、规律的渴求。于是人们开始遗忘,只记得太阳照耀着的世界,却遗忘了月亮升起后的时间。生活便这样继续走下去,有幸的是夜晚并不冷清,有人选择了白昼,也一定有人选择了黑夜。
我们是一群生活在黑夜的人;我们是一群享受着黑夜恩赐的人;我们是一群受到黑夜诅咒的人。与你想用怎样的语句来形容我们无关,我们的生活有自己的节奏,且独立、自由。若生活在白天的人是D——也就是dayman,那我们便是N——nightman。
夜游人没有忘记夜晚,却失去了白昼。像被抛弃的少数人一样,退出了“主流”世界的舞台,可谁说被抛弃的只能是少数人?与其说夜游人被D们抛弃,不如说白昼世界被我们所抛弃,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们,进化成了更好的人。
刚从诊所离开的我正前往所有N们的梦中天堂。坐落在江畔山腰的理想情人,这美妙夜晚里的至宝。也许带着几分夜游人的主观臆断,毕竟没了她,我们也再不能存在。因为唯一,所以珍贵。有那么种说法,“璀璨之石,你可以随时走进来;璀璨之石,你永远也别想离开。”今天是周六,一场狂欢秀即将在璀璨之石拉开帷幕。没人应该错过。璀璨之石是个酒吧,同时也是处理N们事务的总部。你看,那由不规则方块组成的外壳透着迷幻的色彩,在黄色的街灯下显得异常神秘,甚至连她头顶的天空都醉成了绯红。每每走进璀璨之石,都令我兴奋之余免不了寒毛耸立,这般魅惑的她,是否已拥有让这世界丧失理智的魔力?至少在白天她也得乖乖消失,变成一片荒地,和她的夜游人朋友们一起躲藏。
此刻,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轰隆的音乐声响在耳边,夹杂着嘶声力竭的叫喊,眼前的男男女女穿着暴露、酒气刺鼻。我绕过一个个沸腾的大厅,向着我的靶心前进。
我已经走到了这一层的尽头,这里音乐变得忧郁起来,灯光也转为蓝色,而我找到吧台一处空位径直坐了下来。服务员默默递过来黑色的酒品,又接着擦拭吧台的桌面。在我的人生里有一句话始终无法戒掉,“坐下,思考。”有些人不愿思考,他们凭着一股子气行走在这世间,也许不止是一股气,而是好几股气,有的几近相似,有的甚至互相矛盾,可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只要有气就足够。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他们。有的人会思考,却不坐下,他们有的追求正确,有的追求效率,一样的是不停前进,抛弃安逸,向往卓越。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同样佩服他们。我想要的只是思考带来的一点乐趣罢了。
我突然发现我的身旁坐着一位熟人,老糟头。此人混迹于璀璨之石,号称已喝遍这儿的所有酒饮。他也是我的酒友之一。我看着他那消瘦而充满胡渣的脸,突然来了兴致,一拳打在他肩膀。他踉跄着倒在吧台,放下手中的酒,对着我笑了笑。
“混球,还没死透是吧。”
“老糟头,我死了,只怕是没人帮你代付酒钱咯。”
“谁不知道你就是个大穷鬼,还帮我,自己一屁股债还清了吗。”他端起桌上的酒,我才发现它跟我那杯黑色的东西一模一样。
“我让你见的医生,怎么样?”他对我说到。
“能在白昼工作的夜游人,确实罕见,不过可信度还有待考究。”
“放心,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陈年往事中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你就安心治你的病吧。”说完他抿了一口手中的酒,又拿出风衣口袋里的烟来,顺手递给我一支。
我拒绝了他,追问到:“朋友的女儿?说来听听。”
“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我可怕了你了,别忘了上次的事儿……你可真是不涨记性!”
“谁让我是我,你是你呢。”我摊手对他说道。
“别了别了,老糟头还想多活几年呢。我们这儿的woman,可都是女中豪杰。”说完,老糟头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吧台里的服务员,璀璨之石的服务女郎都经过专业的培训,以便于应付酒吧内的突发状况。可那些训练何止是专业,简直就是残忍,黑衣女郎处理事件之冷静、执行命令之果断,可令老糟头尝过不知多少苦头。
吧台的女服务员依然擦拭着桌子,老糟头转而又满脸灿烂,“你一定还没试过老板推出的新品。”
他端起手中的杯子,在明亮的灯光下,张扬的橙红挤走了黑,“9度日光浴,新晋销售女王。”
“有意思,一群连太阳都见不到的人,反而享受起日光浴来。”
“无法得到所以才有了渴望”,他拿起杯子,和头顶的灯光对焦,显得无比快活自在,“有了渴望所以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老糟头并不是太老。倘若死亡本来是一种顽疾,人类与生俱来、逃离不了,我们所用语言中对年龄的划分则可以看作疾病的不同阶段,青年等同于轻度死亡,中年等同于中度死亡,老年等同于重度死亡。无法否认的是,生活中总有些轻度死亡的人过着重度死亡般的日子,而有些死亡病菌蔓延全身的人却替这些年轻人接手了他们的生活。死亡当然也会传染,尤其是在那些毫无热情的人之间,越发迅速、越发严重。而跟着老糟头总能给你带来一丝生活原本的芬芳,只有聪明的人才明白这份芬芳的来之不易,长在苦痛上的花往往更加娇艳。
当我回过神来时,老糟头已出现在了年轻女郎们的中央,正跟随节奏摇摆。就像我说的,老糟头还不算太老。“坐下,思考”带来的坏处之一就是,它让人时不时地进入自己的世界里,忽略环境带来的影响,就像刚刚那样。
老糟头口中的老板是老张,璀璨之石的拥有者。在这里,酒吧老板以及跟随他一起建立这里的N们的故事是那么精彩、那么让人着迷。建立秩序、开创历史,不正像极了某些人的幻想吗?像极了某些人曾暗自意淫过的游戏主角、人生赢家。曾几何时,我也站在某些人之列,误以为自己便是主角,仿佛眼所及之界便是界,眼所及之物才是物。这种思想荼毒我太久,以至于一想到他来我便忍不住皱眉。
一个男人的鼻子要是闻不出女人的味道,就不是男人的鼻子了。我的鼻子当然是男人的鼻子,即使皱着眉毛也丝毫不影响我闻到女人的味道,熟悉的味道。此刻,她倚在吧台上,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早听说过这里,璀璨之石。”
“那么,你应该知道这儿的人不全是病人,你也不用穿着白大褂来这儿。”我对她说到。
她对我摆了摆手,“谁知道呢,我是个医生,当然要随时准备着为病人服务,随时为潜在的病人考虑。”
“我决定正式的介绍一下自己,我姓任。”
“你说你第一次来这儿,所以,heavenorhell?”
“不好说,但我们都需要一个地方释放自己,不是吗?”
“你看着可不像来释放自己的。”
她笑了笑,“准确,所以我才找到你来帮我,我相信你能教会我该怎么做。”
“不不不,现在,我只是一个想找点乐趣的人,不是老师,我也从没当过老师。”
“可你必须是”她翘起腿来,一手插着兜儿,一手支着桌子,摆弄起她的指甲。“这是治疗你的手段之一。”
“哦?是吗,任医生?”
“知道自然疗法吗?”
“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嘛,跟我的脑子有关系吗?”
“何谓自然,顺从就是自然。希先生说得好啊,只有顺从医生,才能治好你的脑子。你看,我就是医生。”
我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女人除外。
“好吧,我就当一回这个老师。猜猜看,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摊开手,向她示意到,见她如料想中一般愣住后,随即解释道:“蓝色地带,派对的缓速区域,玩儿累的人在这儿歇气,玩儿崩的人在这儿等死,可你想当一个正经的N,就不能从这儿开始。”
“正经的N,从哪里开始?”
夜深了,美梦随着断断续续的呼噜声飘上云端,电线杆上站着的红眼乌鸦偶尔咿呀,通水管里落下的水滴如此清脆。
宁静润湿花草丛,却透不过地壳。在土地的深处,有着另一番天地。
“欢迎来到,铜元地下城!”穿着红黄相间衬衣的黄铜面具男立在锈门侧,为每一个来到这儿的人引路。
铺着黄色毛垫的六人桌密密麻麻挤在大厅,近处左手方的胖子紧攥着手中的扑克,肚子盖在仅剩的白内裤上,浑身的汗味让一旁位子的修女更娇羞地抱住身边的金链爆炸头。
对桌的背带男恰巧吐在带着黄铜面具人身上,他们两三个一拥而上把他抬向门外,而穿着旗袍的女人坐在衣衫褴褛的乞丐腿上,正给侧背的贝雷帽小孩喂着杨梅,眼底露出一丝担忧。
“铜元地下城,璀璨之石的最底部。”如果她有注意到我加重读音的“最底部”,且不太过愚钝就能明白,这里会勾起人们最底部的自己。我的双关让我对自己赞不绝口。
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一双大眼孩童般地四处打探着,我接着道:“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得到三个印着N的铜元,你可以用它们参与所有、所有的项目,直至输光。
“可我不擅长赌。”她一本正经地说到。
“没人擅长赌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儿不等人准备,有人吃着火锅唱着歌,咔嚓一下就被劫了,有人裹着被子打着鼾,哐当一下就再也睡不着了。”
“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教过你们礼仪吗?我是个高雅的斗士,我自己能走!”牌桌上的胖子显然已经输了个精光,他搀着后椅,从座位上跳下来,刻意放缓动作抬高头,推开身旁的面具人的手,赤裸地一步步跟着他们出了门。
医生和我不禁同时向后退了退,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大了。
“来吧,只有按老师说的做,才能学会做一个高雅的N。哦,对了,千万不要去六人桌——如果你想跟这胖子一样的话就另当别论。”
“为什么?”
“十二张牌,十一张一模一样的白色,只有一张带有唇印。每人一张、一共两轮、得到唇印的人获胜,这,才是真的赌。我们需要找些更有技巧的来玩玩儿。简单的概率问题却避免不了一浪又一浪的人入手,毕竟想象力是个好东西,人们总停不了猜测游戏中的玄妙,甚至于连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有讲究,多么可笑。”
“你不相信运气。”
“我相信赛先生,weleto残忍的现实世界,玻璃心小姐。”
“所以到底哪里才有更具技巧的游戏,冷嘲热讽先生。”她摆了摆头,那撇乌黑的头发被甩到了侧脸旁,直视着我的双眼,又抵不住上扬的嘴角。
我抓住她的手突然向前跑,耳畔还依然嘈杂,铁肺斯克斯的悠扬、角落里谁的啜泣、欣喜若狂的尖叫,我们就这样穿过一桌又一桌,迎面而来的是不是风?吹得我心跳加速,粉色玫瑰从两边盛开,花杆稍稍低垂,用叶瓣指着前方一片柔光,玫瑰长在面具人的面具上,长在隔桌黄铜的N字硬币上,长在比手更软的心间,地下城变成了花的海洋,此时我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跳动,欣喜的、羞涩的,与上一种矫健的、热烈的心跳合奏,在这合奏里粉色玫瑰朝我们簇拥,柔光夹着风,逐渐遮蔽了我的视野。
其实“简单的赌博游戏”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作KissGame,红唇,也算是铜元地下城的经典游戏。地下城只在周六开放,除了给人们带来愉悦,你也能在这里用铜元交换一些,平日里买不到的东西。于是来这儿的人大多各怀心事,争斗不断,为了将游戏继续,脱掉衣服乞讨他人赠与合情合理,献出肉体也未尝不可,没筹码的人想要筹码,有筹码的人满足私欲。
现在我俩来到了大堂深处的一个子厅内,子厅并不大,而音乐变成了欢快的钢琴曲,从吧台旁的背带小子指间流出,他兴致勃勃地演奏着,嘴上两撇与年龄不相符的八字胡上下弹动,颇具喜感。
“哈喽哈!两位要找位置吗?和我坐一起怎么样?”一个牛仔服的青年上前跟我们打招呼,他的身前挂着一把乌克丽丽,说话的腔调也带着韵律。
我仔细看才发现,厅内一半的都穿着牛仔服,带着牛仔帽,时不时在交谈中发出大笑。“天呐,牛仔帮,你们怎么连这儿也来?”
“这些牛仔,不会把我们打成筛子吧?”医生问道。
“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
我跟眼前的青年异口同声。
我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找其他人玩去,我们对加入你们不感兴趣!”他的脸一下子因失落而哭丧下来,于是坐回吧台去。
我跟医生找到一处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坐下。
“地下城里也有帮派吗?
“不止是地下城,整个璀璨之石都有牛仔帮的人,他们相比于夜游人总数来说并不多,刚开始的时候势如破竹,现在风头倒是止住了。叫他们帮派真是给他们面子了,在酒吧只点牛奶,洗澡只洗泡泡浴,干架只射橡皮筋,岂止是幼稚,简直就是幼稚。”
“你不喜欢幼稚。”
“听着,人生譬如雪上前行,脚印或深或浅,可是无论哪一个脚印都不足以让你停下,所以我绝不会做出这样逆生长的行为。医生你知道吗,不得不说我很是佩服你的敬业精神,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阅读我,这让我很感动。可我还是喜欢你能多做些回应,因为双方等量的语言交流能让我们始终保持在活跃状态,进而更快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我同意,可前提是你得先把我的手放开。”
我放开她的手,尽量表现得尴尬。
“要是真能保留一份他们那样的纯真,那该多好啊。也许你就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了,也许你就能找到从未遇见过的满足感了。”医生对我说到。
“纯真意味着愚蠢,意味着狼狈。它在我厌恶的头百条事物中绝对名列前茅。他们自己已经受够的离别痛苦,仅仅是种种现实因素的综合结果。穿上可爱的衣服,保持乐观向上真能像他们所说的改变什么吗?没有,在我看来只是自我催眠罢了。”
“好了,关于你的那些独特的观点,我们可以到我的诊所去再聊。如果你还记得要教给我点什么,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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