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
天光似亮非亮,本应安睡的蜀营里,却处处是喧嚣。
“滚开!”
“滚蛋!”
“你滚!”
原本熟练掌握几十种骂娘套路的士卒们,此时惜字如金,一句“长达”两个字的粗话已是他们的极限。
士卒们的嘴唇因皴裂如同沟壑。为了滋润口唇,他们只能用舌头去舔舐。可他们明知道这样做只会越舔越干,越舔越裂,却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们的嗓子里火辣辣的,仿佛要喷出火来,连呼吸都会感到疼痛,自然会惜字如金。方才骂人的话刚一出口,一阵撕裂般的痛感便让他们感到后悔了。
一簇翠绿的灌木林边,几个蜀军大汉正互相推搡着。是此地发现了什么珍奇异宝吗?并没有。可是在此刻,他们不顾袍泽之情,互相撕破脸皮抢夺着的东西,却比任何珍奇异宝,都要珍贵百倍。那灌木林叶上的每一滴晶莹露水,都蕴含着无限的生机。
他们已经有整整两天滴水不进了。
不过,如果尿液、汗液或是树干中凿出的水也算是水的话,他们倒也喝了一点。这些平日里闻到便让人恶心,又酸又臭又苦又涩的液体,如今喝进蜀军士卒的口中,简直比街亭泉的水还要甘甜,比川蜀的琼酿还要醇香。
乱世有多残酷,人的求生欲便有多强烈。
马谡已下定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不成功,便成仁!
辰时。
虽是四月初夏,却是骄阳似火。这几日,气温一天比一天炎热,空气一天比一天干燥,天上的那轮日头似乎也比以往大出了一圈,仿佛在嘲笑这群渺小的人类。
水分在加速蒸发,流失……
赤日之下,马谡一身戎装,昂首挺立。他的手中不见了羽扇,而是握着一柄黑底红纹,雄浑大气的将军剑。
全军集结!
马谡缓缓走至高台之上,锵的一声龙吟,宝剑出鞘,寒芒乍现。
马谡手提宝剑,斜指苍天,用一种悲壮的目光凝望全军将士。他的神情再也没有了过去高谈阔论时的那种从容,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带着一种沧桑,沧桑里透着绝望,绝望中又蕴藏着希望。
马谡对着全军将士,高声喊道:“弟兄们!孙子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如今我们已深陷绝境,正是所谓死地,唯有奋力一搏,方有活命的机会。昔年项羽与暴秦决战于巨鹿,破釜沉舟,以不胜即死的信念,击溃了不可一世的秦军;昔日韩信与赵军大战于井陉,背水立阵,士卒入水后皆殊死一战,终得大败赵军。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口渴,很痛苦,可是这痛苦正是山下的魏贼加之于我们的。让我们并肩,抱着必死的信念,将这笔债讨回!”他的声音虽不威猛,却足够威严。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便是马谡最后的后着了……
将士们附和着马谡,却声音微弱,因为他们早已喊不出话来;他们看着马谡,眼神迷茫,因为其中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孙子、韩信、项羽都是谁,又做了什么。
同一时刻,魏军营中。
今天的张郃,头戴银盔,满面春风。银盔上的白色盔缨,迎着轻风放肆的招摇。腰间悬着的青云宝剑,流光溢彩。那是当年白狼山一战大破乌桓后,曹操赐予他的,平时都被珍藏于桃木匣中,不肯轻易示人,唯独今天特地取了出来。
他的心情大好,像是年轻了十岁,步伐轻快地登上高台,对着魏军将士高声喊道:“弟兄们!山上的蜀贼已经断水好几天了,他们现在喝起自己的尿来,怕是比美酒还要香呢!”
“哈哈哈哈!”士卒们被逗笑了,虽然这笑对蜀军来说很残忍。可战争从来都是这样,不对敌人残忍,便是对自己的一种残忍。
笑声渐逝,张郃继续高声训道:“这一战若是胜了,我会把所有的赏赐,全部拿出来,分给兄弟们。回了洛阳,你们想讨几个婆娘,就讨几个婆娘。另外,这一战中杀敌最多的,功劳最大的,回到洛阳之后,记得来找我,我的家妓随你们挑,看好谁直接带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嗷嗷嗷嗷!!!”魏军士卒的眼里放射出精光,“张将军!张将军!张将军!”的呐喊声山呼海啸的响起,震彻云霄。
张郃此刻在魏军士卒眼中的形象,有若神佛。
“蜀狗们如今早已是穷途末路,对他们,我们要向碾死一只臭虫一样的狠辣,不要有任何的留情。杀!杀!杀!”
“杀!杀!杀!”魏军声势震天!气吞山河!
所谓围师必阙,是说如果四面合围敌人,敌人便会像疯子一般拼命反抗。相反,如果故意留一个缺口,就会使敌军在逃跑还是死战之间摇摆不定,导致斗志涣散。
这道理张郃绝不会不懂。因此他在南山之南,故意留下个破绽,只埋伏下少量弩手,静待蜀军突围。
从山顶看去,东、北两侧的魏军,黑压压的如同一群群蚂蚁,可南侧却平静的没有任何动静。马谡一眼便看出了张郃的阴谋,可他没有选择,他明知这是陷阱,却只能选择从这里突围。因为如果从东、北两侧突围,不但要面对更多的敌军,而且无需接触,只是远远的望见山脚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头,蜀军便会自己泄掉一半的斗志,又谈何突围。
巳时。
蜀军开始突围。
山南的路,崎岖难行,路狭只容一人通行。蜀军的士卒像长龙一般,从山顶直延伸至山脚。可如此多的蜀军,能投入战场的,却只有接近山脚的数人而已,而魏军虽说只在这边埋伏了极少数的人马,却已足够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了,况且魏军又是以逸待劳。他们搭起弩,将蜀军当作了移动靶,如同射箭练习一般轻松。
不仅如此,一看到蜀军开始突围,张郃立即传令游移在东、南两侧之间的机动兵力以及张郃本营的部队迅速向南山以南靠拢。
本来能透进一丝光亮的门缝,就这样被无情的关上了。
绝境。绝望。
天际边,尘沙飞扬。
一道白光与一道绿光,自漫天的黄沙中,渐露身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