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姜维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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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历马超之乱的蹂躏后,天水郡治已从冀县迁往上邽。原本的冀县如今已残破不堪,许多人都已搬走,也有不少人沦落为流民,最终不知所踪。姜维也曾劝过母亲,搬至上邽居住,一方面是冀县确实已破败凋敝;另一方面也方便他去郡守府办公。



    但姜母始终坚持要守在冀县,因为那是她的丈夫姜冏当年遇害的地方,那是她的家。



    墓在哪,家便在哪!



    原先冀县北城的那座宅子早已在大火中被烧作一堆灰烬,失去了一家之主姜冏后,要想重新修葺,人力与财力上都是不允许的,因此母子二人只得搬到了城北的姜家村中居住。如今她们所住的房子是一个家境还不错的远房亲戚的。他可怜这母子二人孤苦无依,便将这房子赠与二人居住,直至今日。



    与何飞道别后,行不到半日,二人便来到了冀县以北的姜家村。



    走进姜家村,举目四望,人烟罕见,约莫有一半的屋舍是坍塌残缺的。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之下,屋顶大多已被侵蚀的不见了踪迹,只剩下黄土堆砌的一面面残垣断壁还在诉说着乱世的悲凉。



    二人尚无暇为这般荒凉的景象发出一声叹息,便已来到一户人家门外。这户人家的农宅与周围的相比,虽也是同样的有些残破,但却整洁光鲜了许多,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整饬。



    来到院外,二人倒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心照不宣地停下了脚步,相对而立,整理仪容。马盈如今正处在女孩子最爱美的年纪,虽然平素里大大咧咧,这时候却也不自觉地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而姜维则是在马盈为他简单整了下衣领后,又用手使劲揉了揉眼角。方才在父亲墓前哭过后留下的泪痕还在,他并不想被娘亲发现。



    整理完毕,姜维便迫不及待地轻轻推开那扇残破的木门进入院内。



    木门只是虚掩着,并没上锁,因此一推即开。姜家村中其余人家大多也都是这样。这倒并不是因为此地已步入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而只是这小小的一枚锁,锁不住天下的纷扰,隔不开乱世的烽烟。贼人们东奔西窜,常年作案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要想进得院内,方法不下五种。与其多这一道毫无作用的门锁,索性倒不如相信这世间的贼人尚有一丝良心未泯,或是相信自己的运气还不错。况且留在姜家村中的老弱,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物件,恐怕只有瞎子才会来这种破落村子里偷盗或是打劫。



    一入院内,姜维便迫不及待地喊道:“娘!我回来了。”声音里透着一分马盈从来未从姜维口中听到过的温柔。



    姜维母亲闻声,快步从屋里迈了出来,虽只是十几日不见,此刻倒像是分别已有数月。乍一见姜维时的眼神,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能融化积年的冰雪。



    但那却不是姜母所独有的,天底下的母亲看到自己孩子回家时的眼神都是这般。



    姜母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绵袍,那是姜维请太守府里最好的裁缝帮忙缝制的,布料也选用的是上乘货色。虽然因为穿的久了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光彩,但看上去依旧舒适得体,落落大方。



    姜母的相貌也如同那白色的布料一般,颇为出众,虽已年过四十,还是能从那精致的五官中看出些年轻时的风采。



    她本姓杨,原先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只不过作为父母老来所得,却又是个女孩,使得这一大家子由此断了香火,辜负了全家人的希望。尽管这完全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但在那个年代人们的眼里,的确算是一种罪过。所以自出世之后,家里人对她就从没有过好脸色,小时候吃过不少苦,挨打挨饿是家常便饭,直逼得她在十余岁便离家出走,自此一去不返。直到在天水结识了姜冏,才遇上了真正关心她呵护她的家人,从此不再辗转奔波,一同组建了温暖的家。



    但这些童年的不幸经历,却被姜母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始终未曾吐露过半句。每当姜维问及过往,他所能看到的,都是母亲和煦的笑容,所能听到的,都是她与父亲之间的恩爱。仿佛在母亲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忧愁,没有委屈,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永远都是一片灿烂阳光。



    现如今,往日的风采已随岁月流逝,几十年的奔波劳碌在姜母的肌肤之上留下了斑驳痕迹。尤其是姜冏遇害之后,她独自一人将姜维抚养成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更是艰辛百倍。不过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步步成长,直到出落得一表人才,她的心里满是欣慰,之前再多的付出都已值得。



    “娘,你身子怎么样了?还咳嗽吗?有没有感觉好些?穿这么少有没有冻着?”姜维一连串的关心,得到的却只是姜母颇为敷衍地唯唯称是。这些嘘寒问暖的关怀,她的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



    她儿子的孝顺之名,早已传遍了十里八乡,姜母自然不会感受不到。其实她不仅能感受到,而且这些关心听在耳朵里,也受用在心里。



    不过此刻她还顾不上理会这些常常能听到的关心,因为庭院之内正杵着了一个不常常能见到的妙龄少女。自己的儿子活到二十,这还是第一次带女孩回家,做娘的又怎能不把全部的目光聚焦在儿子身边这位微微笑着的俏丽少女身上。



    方才母子相见时的气氛也感染了马盈,因此她并未出口打扰,如今方才有机会开口打招呼:“伯母好。我叫马盈,是姜维的朋友。”



    “啊……你好……你好……你好……”姜母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噎,只结结巴巴地一连说了几个你好。略为平复心绪后,才又关切地道:“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说罢,便牵起马盈的手,满脸热情地引她进屋,丢下被遗忘的姜维一人在院中,孤独地承受着秋风的蹂躏。



    二人的手第一次发生了亲密接触。马盈常年练武,手上的皮肤并不怎么细腻,反而有着少许茧子,但当她触碰到姜母的手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老茧累累。那粗糙的双手上爬满的老茧,不仅仅是辛勤劳作的印记,更是对姜维爱的结晶。马盈在感受着这双粗糙的手的同时,也是在感受着她的艰辛,感受着她所奉献给姜维的全部母爱。



    迈进正房,马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抬眼环视四周。明眸略一流转,便囊括了整间屋子,屋内的空间实在是有些局促。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便是这里的全部。与她自己家的那座庭院相比,这里虽然也是整洁得一尘不染,但相较之下却显得促狭简陋了太多,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没有雕梁画栋的装饰,亦没有富丽堂皇的陈设,整间屋子色彩单调,光线昏暗,久住于此,必会感到压抑憋闷。



    但一想到就是在这样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却能长成这样一位武艺与见识俱佳的青年才俊,马盈也不禁暗暗感叹,中原之地果然卧虎藏龙!



    要说整间屋子里唯一起眼的,便是正对着大门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副帛画。画中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女子,正弯腰采着地上的菉草,背后的竹篓里,所获不足一捧。



    马盈对琴棋书画一类的才艺本就毫无兴致,可说是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此画画工之高超,用料之考究。尤其是画后的题跋,几行隶书小字写得朴实浑厚,“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她不禁念出了声。



    “那幅画是我爹娘的定情之物,是爹特地找当时陇西最好的画师画的。这画可是娘的命根子,当年马超祸乱冀县,逃命之际,娘连一丝细软都没带,独独带上了它。在家里,它的地位可比我还要高呢!”看着正盯着帛画出神的马盈,姜维解释道。



    听过姜维的解释,再去看这幅画,马盈忽然间茅塞顿开。看着画中女子那眉目之间隐含着的几缕愁绪,顿时感同身受。那女子定然是在思念着远行的爱人,以至于头发凌乱却懒得梳洗,心神杂乱而无心采绿。



    理解了画中的寓意,马盈心中霎时流过了一股暖流,那是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鸾凤和鸣,比翼齐飞,那是每个少女都曾幻想过的画面。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想到叔父硬逼自己嫁给一个废物,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马盈顿时怅然若失,俏脸上掠过一抹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忧愁。



    看到这番表情,姜母自然不会联想到马盈是与那副帛画产生了共鸣,有感而发,还当是自己照顾不周,怠慢了客人,旋即拦下要上前帮忙的姜维,亲自去盛了一碗水,又拿来几块点心,全都摆到马盈眼前。这便是家里所能拿出的最高规格的接待了。



    马盈看着这般殷勤的姜母,颇为不好意思,连忙称谢不已。



    三人坐定后,姜母便开始东一搭西一搭地与马盈闲聊起来,其间更是隐晦地问了许多她极为关心的问题,甚至包括了马盈的生辰,以及家里的情况。



    而马盈在耐心地回答了不知多少问题后也渐渐发现,似乎姜母也像何叔、何飞一样,误会了她与姜维之间的关系。她赶忙抽出个空闲,低声问姜维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误会咱们的关系啊……看上去很像……情人吗?”说罢,脸颊上晕染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误会,毕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寻常人家的小姐皆是足不出户,守在闺中。像她这样大摇大摆地与男子并肩同行,要说没什么亲密关系,怕是鬼都不会信。



    姜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像还是不像,他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是随意打个哈哈,蒙混过关。



    与姜母聊得久了,两人间逐渐熟络起来,马盈也由刚开始的尴尬,回复了先前的活泼,甚至聊到后来,她的话变得比姜母还要多。两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聊了多久,仿佛是对早便相识又许久不见的故人重逢,似乎有数不尽的话题,搞得姜维竟插不上一句嘴,只能在一旁不停地倒水伺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姜母才吝啬的将一小部分注意力放到被冷落在一旁半天的儿子身上,但仅仅是这一小部分的注意力,便发现了姜维想隐瞒的事。



    女人似乎天生便有着做捕快的天赋,尤其是妻子之于丈夫,母亲之于子女。尽管回家之前姜维刻意地擦过,却还是掩饰不住略微肿起的眼睑与泛红的眼角。



    姜母语气略有几分不满地责备道:“又去你父亲的墓前哭过了?说你多少次了,要向前看,不要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仇恨只会带来无边的黑暗。”



    “对不起,娘!我还是放不下!我还是想去报仇!这件事我已思虑许久,既然今天提起了,正好求娘允准,让我去刺杀马岱。娘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一提起这些,姜维再也难以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但脸上的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坚毅果决。



    “唉……你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娘也知道拦不住你。但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过好自己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好的,母亲,我向您保证,为了您,为了这个家,我也会加倍珍惜自己这条命的。能得手最好,不能得手,我也会全身而退。”



    姜母听完,一言不发,心中开始默默祈祷,为自己儿子的这次冒险之行求些神仙的庇佑,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些神仙究竟管不管这事。



    马盈听了这番话,却很是不以为然,心里隐隐替姜维有些担忧:“这姜维也忒自大了些,莫说是军营之中层层护卫,戒备森严,即便单打独斗,他也不见得会是马岱的对手。更何况这又是他第一次去做刺客,毫无经验,一击不得手,想要脱身恐怕比登天还难。”



    姜维并不知身旁这两位女性此时心中正乱作一团,他的心早已飘到了成都。在那里,他手中的匕首上,正有鲜血滴落,那是马岱的血,也是冀县人的泪。



    三人心中正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姜母却突然开口道:“你怕是要去不成了。”



    这话瞬间便将姜维的思绪从成都拉回到了姜家村中的这间小屋,顺着母亲的目光向门外望去,两名身穿公差样式衣服的汉子略显粗鲁地一把推开门,挺着身子,大步流星地闯进院内。



    如同是康健之人最怕瘟疫,垂危之人最怕死神,在这乱世之中,百姓最怕的便是这些公差。他们如同吸血的蚂蟥,催命的小鬼,伴随他们而来的十之八九都是噩耗。



    田税、户调、口赋、算赋,各种名目的赋税千奇百怪;筑城、修路、运粮、制器,各种形式的徭役五花八门。这些命令虽不是出自公差之手,但却出自他们之口,久而久之,本该是那些“硕鼠”背的黑锅也就被他们分走了几成,百姓也渐渐对他们惧之畏之,怨之恨之。



    如今,噩耗似乎是来到了姜维家中。



    姜维让两位待在屋内,独自出门去迎二位公差。他远远地已认出了这二人,他们常年替马遵打杂跑腿,也算是太守的亲信。



    “马太守传你去一趟。”没有礼节,没有称呼,连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姜维见这二人先是毫不客气地闯进来,又如此冷漠地传达命令,霎时间便想起了那日的事:“平日里这二人见了我多少还有点礼数,如今却是这般淡漠无礼,难道那件事太守已经知晓?没想到马昂那小子告起状来的速度倒是比逃跑还快。太守此次召唤难道是要公报私仇的?看来去寻马岱报仇的事又要推迟些时日了。”



    想通了缘由,也就不再迷茫,一股莫名的自信瞬间涌上心头:“管他呢!不管是马遵还是马岱,纵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上一闯!闹他一闹!”



    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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