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六部里如果说那个部门最为轻松,估计所有人都会说是礼部,这一点就算是礼部自己都不会否认,而事实就是如此。
早朝之后回到礼部衙署,手中一壶出自山门的雨前龙井,桌上一份《洛阳早报》,吴征的办公环境和后世机关单位也并无两样。当然,坐到了礼部尚书这个位置,真正要他亲自督办的事务已经不多,而这段时间除了皇家过年祭拜宗庙之外,其余的一切由两个侍郎就能决定。
“大人,大人!”
杨祥的几声轻唤才把吴征从神游天外唤醒,老头子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开,手指一抖就见那上好的紫砂壶摔在地上变得粉碎。
茶水溅了一地,同时也把杨祥的鞋子打湿,但他顾不得这些,赶紧找来几张软纸帮着老大人搽干净官袍前摆的水渍。
“哎,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昨晚起夜三四次,这会儿只是看了几页报纸就睡着了,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
吴征并不是倚老卖老说着违心的话,杨祥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股子腐朽落寞的味道,就好比是院子里落叶腐烂的气息。
“尚书大人过谦了,你老人家老当益壮,今年又逢大魏和燕国大战,礼部上下还期盼着附在你的羽翼之下再立新功呢!”
杨祥也只是礼貌性的说了这些话,但听到两国战事,吴征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狡黠,那是阴谋者的骄傲表情。
“杨度你来礼部多少年了?”
杨度没想到顶头上司突然会问起这个,但微一思索就赶紧回答。
“下官是天德八年的进士,承蒙天子厚赐来了礼部,那时候老大人就已经是礼部尚书了。下官最初负责礼部管理太学和国子监的生源档案文籍,天德十一年调入祠部司为主吏,天德十五年冬天子立太子恩泽天下,下官承蒙尚书大人举荐,顶替因病致仕的前员外郎潘大人,自此身着官袍入了朝堂。天德十七年,下官受命合肥府秋闱,至此礼部和袁烜以及后续和山门的接触事宜都交由下官。天德二十一年,因为在建设图书馆这一工程里有些许微末功绩,蒙陛下厚恩得封礼部侍郎。”
吴征听了杨祥的回答,微微颔首,对于自己的这个得力属下很满意,不仅仅因为他从踏入官场就在自己的关注下成长,还在于这个后生的能力,本来以杨祥的能力,去了吏部和户部这些衙署也是很好的选择,偏偏吴征看好他,一直当着接班人在培养,所以当年向吏部要了个人情弄来了礼部,只是这件事天下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无人知晓罢了。
“令尊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健朗?”
杨祥没想到吴征会突然问到自己的父亲,记忆力两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深交,作为国子监祭酒,杨度平日里更多的是出现在国子监,虽然这也是朝廷册封的官职,但很少有机会来朝堂,这会儿自己的上司突然问起父亲,倒是让杨祥有些诧异。
“回大人,家父身子还算硬朗,只是偶尔会有些头晕,上个月请济安堂的大夫过府诊断过,说是让家父饮食少糖少盐少荤腥,其余无碍。”
吴征细细品了杨祥的话,然后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他的眼睛突然变得锐利,这股锋芒一点也不像是他给满朝同僚如沐春风的感觉,这让杨祥瞬间有种如坠深渊的感觉。
“今日老夫偶感不适,如果有什么事情不用奏报,你自行决定就是了,非重大事情不用过府相询。”
恢复了温和的神情,吴征拍了拍杨祥的肩膀就出了礼部署衙。
出了宫的吴征并没有立刻回府,他坐着轿子去了洛阳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居,就是以前王家的四海酒楼,后来被米奇弄到手的那一座。
一壶烫好的会稽老酒,一条黄河鲜鱼,一盘袁氏红烧肉,一只蜜汁叫花鸡,一小碟青盐炒黄豆,这是吴征好多年来的第一次自己点菜。
虽然在洛阳多年,但作为江南人的吴征最喜欢的还是冬日里的黄酒,鱼是他的心头好,虽然和江南的鱼不同,但这么些年吃惯了黄河鲜鱼,吴征倒是也不排斥。红烧肉和叫花鸡是酒楼的特色,据说都是出自袁烜之手,吴征自然不能不尝。至于那碟黄豆用的是干豆子,这一点店小二已经提醒过他,凭借嘴里不多的牙齿,吴征其实并不能吃。
鱼腹上的肉鲜嫩无刺,肥廋相间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廋而不柴,至于那只叫花鸡沾着蜂蜜端的是美味无比。呷一口温热的老酒,吴征觉得这辈子所享受的美味也不过如此了!
最后是黄豆,虽然咬不动,吴征随手抓了一把放在嘴里,那特意嘱咐多放的青盐此刻发挥了作用,他那味蕾有些退化的舌头和口腔被涩到生痛。受到刺激分泌出的大量唾液混着盐分被吴征一口吞下,身体的痛苦于是转移到他的眼睛上。
两行清泪从吴征浑浊的双眼中流了下来,但他的嘴角却带着满足的微笑,他觉得这是他人生最满足的时刻。
“老爷,要不换个菜吧!”
伺候在一旁的老仆轻声提醒了一句,他知道自己老爷的牙口比不得以前,这样的豆子一看就不合适。
“不用了,今天我就想吃这炒豆子。你去告诉掌柜的,其余三个菜晚膳时候送去府上,每个人都要吃到,然后再给我带一份炒豆子,盐还可以再加一些!”
随手抓一把炒豆子,吴征没有再看那三个菜一眼,他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走出醉仙居。
醉仙居的酒菜自然是极好的,老爷今天心情看来不错,全府上下都加菜,而且是三个菜,这让老仆人有些担心府中的支出,毕竟老爷这些年可没有攒下多少银钱。不过老爷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这让老仆人很高兴,想来主母也会同意老爷这么做的。
回府的路上,老仆人走路都特别轻快,因为轿子中的老爷竟然哼起了小曲,这是他好多年都不曾听到的家乡小调。
酉时二刻是吴府开饭的时间,今天吴府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幸福的氛围,一个个都猜想着是不是老爷又被陛下封赏了什么。
能让平日有些古板的吴征一边给几个孙子孙女夹菜,一边和儿子儿媳讲着朝中趣事,这对于吴府的众人来说已经是比过年还要喜庆了。
唯一感觉有些不妥的是吴征的老妻,她曾是吴家的童养媳,十三岁就嫁给了吴征,一辈子为吴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六十几年的夫妻做下来,他们几乎已经成为一体了。不过老妻除了用溺爱的眼神看着儿子和孙子们,偶尔也会想起嫁出去的两个女儿。
美酒佳肴,欢声笑语,这一晚的吴府晚膳比平时多吃了一炷香的时间!
吴府的家教甚严,没有那个敢干出夜宿青楼这样的荒唐事,所以戌时三刻的时间吴府上下就都安歇了。
已经双双过了古稀的老夫老妻自然做不了什么剧烈的运动,不过在被窝里牵着手聊天这样的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夫人,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晚间老妻没有吃那三个醉仙居送来的菜,吴征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了老妻,事实上他也没有觉得能瞒得过她。
“我再苦也苦不过老爷你呀!”
听了老妻这么说,吴征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但很快他就坚定下来。世间万物都有其因果,如果没有当年的因,哪里来如今的这许多果,所以当需要把这些果还给因的时候,吴征倒也义无反顾。
用力的握了握老妻的手,又抹干了老妻的泪,吴征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要随为夫一起吗?”
“不用了,老爷你一生劳苦功高,能不嫌弃我这个卑贱女子,还给了我这等富贵的一生,该享的福都享过了,这最后的荣耀该当归老爷你一个人!”
说完这一句话,老妻闭上了眼睛,吴征透过烛光看清老妻的脸上一片安详,他不知道老妻服用的是什么药物,为何时间控制的如此之好。只是这样一来吴征就须得自己穿戴官服了。
自从袁烜告诉曹坤礼部尚书吴征是潜龙会余孽之后,针对吴征的监视网就无形中张开了,可这么多天以来,校时卫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要不是对袁烜和太子的信任,小不死的根本就不信这样的吴征会是潜龙会要保的人,难道他比冯介还要重要?
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如今对于潜龙会余孽的调查也只有这一条线了,所以并未掉以轻心,就连这普通的夜里都有十来人围在吴府四周。
“吱呀”一声,吴府的内府门开,这立刻引起了远处校时卫的注意,但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下一刻一身官袍穿戴整齐的吴征提着灯笼走了出来,他的另一只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时不时往嘴里塞上几颗。
所有在暗处的校时卫都紧张起来,吴征没有梦游的毛病,此刻府中这般安静,偏偏吴征独身这幅打扮开门,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
“这,就是盛世的滋味!”
可能是口内分泌的唾液有点多,也可能是因为激动,以至于吴征说的话有些含糊。不过身前突兀出现的两个黑影肯定能听清楚。
两个黑影并不答话,却是冲着吴征跪了下去,神情显得极为恭敬。
“今后,少主便拜托给你们三人了!”
跪着的两人仍旧没有说话,头低的更低了,只是眼角有泪淌下。
今夜盯梢的校时卫中有人曾参与过不久前的洛神庙赌局,借着灯笼的光亮,他们看清那跪着的两人赫然是当日敌营中的两大武宗高手。
风从龙,云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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