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感受到如芒在背,就知道一帮子鸿胪寺的官员在等他开口。
他也没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大宋乃是天朝上邦,对待番邦小国,自然要行霸道。若是我们卑躬屈膝的去求他们,那我们还算什么天朝上邦?
他们接受不了,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们何干?
他们若是识趣,买卖在,仁义也在。
他们若是不识趣,买卖不在,脑袋也别想要。”
鸿胪寺的人闻言互相对视了几眼,随后深以为然的点着头。
天朝上邦,就该有天朝上邦的霸气。
以前他们顶着虚假的天朝上邦的名头。对所有使臣都客客气气的。
在别人提出了过分的要求的时候,不仅不能发怒,还得笑脸相迎,祈求人家给一个机会,再商量商量。
如今不同了,他们是真正的天朝上邦,他们有实力也有底气霸道行事。
逢人不需要在笑脸相迎,亦不用害怕担上恶了两国邦交的名头,卑躬屈膝的像个仆人一样伺候着那些使臣。
朝野上下的文臣,其实不怎么喜欢寇季,也不怎么喜欢寇季的祖父。
他们祖孙二人看似位高权重,但却从没有给文臣带来过任何利益。
反倒是没少拿文臣的脑袋立威。
寇准总摄国政的时候,砍了不少文臣脑袋,砍到最后,文臣看到了他瞪起眼,腿肚子都打哆嗦。
寇准在赵祯大婚之日,主动辞仕的时候,文臣们惊叹之余,更多的是一种狂喜。
他们不惜将天底下所有描述圣贤的词语加诸到寇准身上,将寇准高高的捧起来,让寇准高高在上的做一个圣贤,别在到朝堂上祸害他们。
所以,寇准在辞去了仕途以后,快速的成为圣贤,他们有推波助澜之功。
赵祯在设立昭勋崇德阁的时候,将寇准列在了文臣之首,他们拦也没拦。
如今寇准走了,寇季上位了。
寇季虽然没有他祖父那么喜欢杀文臣,但总喜欢跟文臣对着干。
他从文臣口中抠出了不少利益,散布给了百姓。
也让近数十位的高官落马。
如今寇季去文官坐镇的衙门巡视,文官们腿肚子也打哆嗦。
他们一个个都生怕被寇季惦记上。
鸿胪寺的人也害怕寇季。
但害怕之余,也有敬畏。
寇季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强国对待藩属该有的态度。
也让他们领略到了什么叫大国气度。
朝堂上或许会有人觉得寇季此举有些仗势欺人。
可在他们眼里,国与国相交,本就是如此。
你不欺负别人,别人就以为你好欺负。
你一味的忍让,别人就以为你是一只没牙的老虎。
礼义廉耻在国与国相交的时候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
只有那些没见识过藩属使节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憎面目的腐儒们,才会觉得礼义廉耻是国与国相交的根本。
处在外交的最前沿,鸿胪寺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拳头,才是硬道理。
从人类诞生起,到如今,就没有变过。
寇季不是那些只知礼义廉耻的腐儒,他在跟藩属使节相交的时候,果断的亮出了拳头。
比别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拳头,悬在别人脑袋上。
给他们形成的压迫,轻而易举就能察觉。
鸿胪寺卿觉得他为官多年,终于碰到了一个真正懂外交的人。
他觉得他这个大宋首席外交官,跟着寇季这样的上司做事,一定不会再像是以前那么憋屈。
“寇相,既然大船和物资的事情已经敲定了,我们是不是该上奏朝廷,尽快准备起来。据下官所知,王相和蔡相对交趾的垂涎,已经不是三两日了。
官家必然也对交趾垂涎三尺。
早日定下此事,我们就能早日将交趾掌控到手。”
鸿胪寺卿回到了鸿胪寺,立马凑到了寇季面前谏言。
寇季刚刚坐下,听到了鸿胪寺卿这话,就感觉到鸿胪寺卿对自己的态度有转变,他满意的点头道:“此事就由你做主好了。明日和交趾人洽谈军械的事情,也由你做主。我就不去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行。我大宋能答应的条件,我今日已经告诉他们了。
他们若是能答应,我们就有得谈,他们若是不答应,那你就差人送他们回去。”
鸿胪寺卿听到此话,对寇季的满意度又上升了一层。
一个懂他,又愿意放权给他的上司,值得他尊重和拥护。
鸿胪寺卿毫不犹豫的点头,“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将此事处置妥当。”
“那就好,随后的事宜就交给你了。我在此处等消息就行。”
寇季吩咐了一句让鸿胪寺卿下去。
鸿胪寺卿一走,寇季撇撇嘴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收买人心。人格魅力这种事情,我也控制不了。”
寇季几乎敢肯定,只要他给与鸿胪寺卿一点儿外交上的支持和鼓励,鸿胪寺卿立马就能倒入他麾下。
外交,在历朝历代都是重中之重。
历朝历代都有类似于鸿胪寺一样的外交衙门。
只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将外交大权交给鸿胪寺一样的外交衙门。
在涉及外交事件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派遣一位重臣,空降到鸿胪寺一样的外交衙门,担任主事,又时候还会空降三五位。
鸿胪寺一样的衙门,看似是一个外交衙门。
可更多的时候,充当的是一个翻译部和杂事衙门。
历朝历代的衙门,很少将外交事务交给鸿胪寺一样的外交衙门独立处置。
从而也导致了许多重臣在被空降到了鸿胪寺一样的外交衙门的时候,最先做的不是研究外交事件,而是先研究一番要交涉的邦国。
一个不了解其他邦国的人,主持着跟其他邦国的外交事件。
中间会闹出多少笑话,可想而知。
交趾存在着一年三熟、一年四熟的水稻的问题,若不是寇季揭穿,恐怕大宋上下根本没有人去刻意关注此事。
从大宋立国之今,没少跟交趾交往。
可此事为何只有寇季提出来,其他朝臣却没有提出来?
其他朝臣难道不了解吗?
不是。
别的衙门寇季说不好,但是寇季敢肯定,鸿胪寺的人,绝对有人了解交趾的水稻,以及水稻的产量。
可为何鸿胪寺的人没有将此事告诉朝廷呢?
不是他们不愿意告诉朝廷,而是他们的千言万语,也敌不过位居高层的那些大佬的一句‘交趾,蛮夷尔’。
在大佬们眼里,蛮夷,能有什么好东西?
蛮夷之地,又怎么可能跟富庶的中原相比。
如此迂腐、愚昧的偏见,因为是从朝中大佬口中说出来的,所以便成了朝野上下的主流。
鸿胪寺的人发出的声音,一点儿波澜也掀不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寇季表现出对外交的了解,以及给鸿胪寺卿放权,让他彻底认可了寇季。
寇季再稍微多表现出一点点,鸿胪寺卿还不倒入他门下?
寇季将剩下的事情交给了鸿胪寺卿以后,自己就在鸿胪寺里安了个家,暂时歇在了鸿胪寺。
竹院没办法回去。
寇季几乎敢肯定,他一回竹院,王曾和蔡齐两个老家伙必然会找上门。
他必须表现出一副在鸿胪寺日夜操劳的样子。
那两个老家伙才不会找上门。
寇季在鸿胪寺住下了。
鸿胪寺却没有因为他歇下而歇下,反而忙的团团转。
鸿胪寺卿自从从寇季手里接下了重担以后,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鸿胪寺上下忙的团团转。
在寇季眼里,跟交趾使节洽谈军械的事情,顶多需要耗费一天而已。
可鸿胪寺的人足足花了四天。
经过了无数次唇枪舌战,鸿胪寺的人硬生生将交趾使节提出来的军械数量和匠人数量,压到了一个极低的数字。
交趾要求大宋为交趾提供一千三百精通弓弩制造的匠人,以及三万架床弩、三万五千架重弩,以及其他重型弓弩六万余架。
放在往日,交趾这算是狮子大开口。
毕竟大宋弓弩的造价不低,重型弓弩的造价就更高。
像是床弩等重要的弓弩,不仅造价高,而且耗时极长,通常都是以年为单位。
交趾要求的这些重型弓弩的数量,折合成铜钱的话,以千万计算。
但对比一下交趾要付出的东西,他们的要求就不是那么苛刻了。
毕竟,人家付出了整个国土,要一些军械,并不过分。
鸿胪寺的人经过了四日商谈。
将制作弓弩的匠人,由一千三百人,谈到了三百人。
床弩和重弩的数量,几乎减半。
其他重型弓弩倒是没有多大变动。
四日时间,鸿胪寺为朝廷省下了数百万贯钱财。
寇季听下面的人说,堂堂一个鸿胪寺卿,一个朝中大员,为了让交趾人再减一些床弩的份额,拽着人家的袖子,给人家讲了足足一夜的大道理。
最终交趾人没能熬得过他,再原有的减免基础上,又减了三百架。
事实上,无论是寇季,还是鸿胪寺卿,他们心里都清楚。
鸿胪寺能将床弩的数量谈到减半的地步,已经足以给朝廷交差了。
他随后拉着交趾人熬了一夜,纯粹是自愿的。
可就是他这一个自愿,为朝廷节省了一大笔钱财。
当寇季看着鸿胪寺卿满眼血丝的将一份临时追加的减额的文书放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寇季很想拽住他问一问。
为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他知道鸿胪寺卿如此卖命,是为了什么。
说为国为家,那都是骗人的。
鸿胪寺卿这么做,为的只是寇季那点微不足道的信任。
寇季将军械的事情全权交给他,他想给寇季一个满意的答卷。
寇季在将一些文书收集齐全以后,盯着那红着眼注视着他的鸿胪寺官员,道:“我会向官家为尔等请功……”
鸿胪寺上下所有的官员,盯着寇季没有言语。
寇季迟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我会尽量将所有的外事交给你们处理。”
刚才听到寇季要为他们请功没有动容的鸿胪寺官员,听到了寇季此话,彻底动容了。
鸿胪寺卿带着鸿胪寺上下官员,齐齐向寇季施礼。
“多谢寇相信任。”
寇季点了点头,道:“希望你们对得起我的信任。我身居中枢,公务繁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你们。
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点。
那就是跟藩属相交的时候,不要弱了我大宋的名头。
大不了就是一战而已。
他们敢叫嚣,你们就要敢于宣战。
朝廷养的禁军数量马上就要突破九十万。
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扬我国威。
该打的时候就需要拉出去打一场。
不然养的时间长了,容易养废。”
鸿胪寺官员听到寇季这番言论,惊愕的抬起头看着寇季。
他们没想到,在这个眼看着就要天下太平的年代,寇季居然还愿意主动求战。
寇季说完了话,没有再理会他们,他拿上了文书,出了鸿胪寺正堂。
等到寇季的身影出现在鸿胪寺正堂门外的时候,鸿胪寺一众人才反应了过来。
鸿胪寺卿率先躬下身,鸿胪寺少卿次之。
随后鸿胪寺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齐齐弯下了腰。
似在恭送寇季,也似在拜服。
寇季拿上了所有文书以后,坐着马车入了皇宫。
赵祯早早的就等候在了资事堂。
王曾和蔡齐也在。
他们时时刻刻都关注着此事。
所以在鸿胪寺谈出了结果以后,他们就已经知晓了。
寇季一入资事堂。
赵祯、王曾、蔡齐纷纷起身。
寇季对赵祯躬身一礼,“参见官家……”
赵祯赶忙摆手,“不必多礼,快跟朕说说谈的如何?”
寇季起身,对王曾和蔡齐略微拱了拱手。
王曾和蔡齐马上恭敬的回礼。
寇季主动跟他们施礼,那是因为他们年长。
他们恭敬的回礼,那是因为寇季地位在他们之上。
朝堂之上,将的是上下尊卑。
有上下,亦有尊卑,而不是只有尊卑。
寇季施礼过后,直起身,从袖口拿出了鸿胪寺整理的文书,一面递向赵祯的方向,一面开口道:“基本上已经谈妥了,就是交趾人要的东西有些多,我们一时半会儿筹措不出来。”
赵祯和王曾三人闻言,脸色一沉。
赵祯沉声道:“只要他们能乖乖交出交趾,朕就是搬空了国库,也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王曾和蔡齐深以为然的点头。
寇季递上了文书。
陈琳代为转交。
赵祯拿到了文书以后,快速的翻阅了起来。
只是仔细看过了文书以后,神情变了。
“就……就这?”
赵祯有些难以置信的拿着文书看着寇季。
赵祯已经做好了交趾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
只是拿到了文书仔细翻阅以后,才发现。
依照常理,交趾此次确实是狮子大开口。
可是此次交涉的事情非常理。
交趾不仅要的不多,而且少的让赵祯觉得不可思议。
王曾和蔡齐见赵祯神色不对,二人抓心挠肝的想快点凑上去瞧一瞧赵祯手里的文书。
只是碍于礼制,他们只能焦急的在一旁等着。
寇季面对赵祯的疑问,点头道:“就这!”
赵祯吐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道:“不可思议……”
王曾和蔡齐二人忍不住了,纷纷开口。
“到底谈到什么地步了?”
“……”
赵祯顺手将文书递给了陈琳,示意陈琳将文书送到王曾和蔡齐面前。
他自己盯着寇季道:“朕以为交趾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他们只是要一些军械、大船和物资。
仅凭一些军械、大船和物资,就为我大宋换来了一处庞大的粮仓。
这买卖,朕赚的是盆满钵满。”
就在赵祯说话的时候,王曾和蔡齐已经凑到了一处,将文书仔细阅读完了。
他们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寇季。
在赵祯话音落地以后,王曾急忙问道:“你是怎么逼迫交趾放弃火器和人手的?”
寇季坦言笑道:“我只是跟他们实话实说,我告诉他们,大宋的火器不可能出售,大宋的百姓更不是货物。
此二者不可能交易。
他们若是强求,唯有一战。”
王曾张了张嘴,很想喝斥一句‘胡闹’,但看到了交趾使节在文书上用的交趾官印,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寇季此举到底是不是胡闹,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交趾已经被寇季威胁到了,他们已经服软了。
蔡齐在寇季说完话以后,忍不住道:“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交趾要求的大船足足有三千只,物资更是不计其数。
按理说在匠人和弓弩上,他们同样会狮子大开口,为何数量这般少。”
寇季笑道:“最初交趾人确实狮子大开口。但经过了我大宋鸿胪寺上下官员不懈努力,最终还是迫使交趾人松了口。
此次鸿胪寺不仅帮我大宋留下了一千能工巧匠,还为我大宋节省了数百万贯钱财。”
“鸿胪寺的人这般卖力?”
蔡齐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此次买卖干系重大。
在交趾放弃了火器和人手以后,交趾提出的其他条件,其实朝廷都能满足。
鸿胪寺的人在此基础之上,冒着跟交趾人谈崩的风险,为朝廷节省交易成本,可是十分危险的。
一旦谈崩了,寇季若是一推三五六的话,那鸿胪寺就要有人出来承担后果。
以赵祯、王曾和蔡齐三人对交趾的重视,他们少不了往断头台上走一遭。
可他们如今不仅冒着上断头台的风险,跟交趾人谈了,还交给了朝廷一个满意的答卷。
面对蔡齐的质疑,寇季笑着道:“我一直都觉得,鸿胪寺的人是有能力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比我大宋绝大多数官员要了解藩属、邻国。
他们知道藩属和邻国的软肋所在。
所以他们主持外事,比我大宋绝大多数官员都要好。
所得出的结果,也会远远超出朝廷的预料。
朝廷以前每逢外事,总是派遣重臣前去,却忽略了重臣是否了解藩属、邻国。
更忽略了鸿胪寺卿,也是朝中重臣之一。
鸿胪寺上下的官员,担着主持外事的名头。
可一直都处理的是杂事。
以后,朝廷是不是该尝试让鸿胪寺主持外事。”
赵祯、王曾、蔡齐三人闻言,陷入到了沉默当中。
他们三个是朝堂上少有的清醒人。
他们知道,朝堂上一直存在着一个大问题。
那就是地位越高,越容易出现自大、傲慢的人。
地位高的人,总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总是喜欢对各种事情指指点点。
明明是个外行,非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比内行还内行的人。
就比如工部。
在寇季没出现之前,工部就不算个衙门。
工部上下的官员当中,有近一半人不会绘图,绝大多数人更是看不懂精密的图纸。
偏偏在朝廷兴修水利等工程的时候,他们总喜欢指指点点,向那些真正精通水利等工程的人传授兴修水利工程的经验。
也就是当初工部无权,权力在三司。
不然,大宋营造出的绝大多数水利工程,恐怕都不能用。
“此事稍后再议。”
赵祯在沉思过后,缓缓开口,“拿回交趾的条件既然已经谈妥,那就速速准备起来。尽快跟交趾郡王做一个交割,尽快将交趾拿回来。
看在交趾郡王识趣的份上,朕给他一个许诺。
我大宋之外的疆土,任他取允。
待他另立邦国的时候,朕许他一个国主之印。”
别看赵祯只是一个简单的许诺。
分量却不轻。
要知道在如今大宋的四邻当中,没有一个势力敢称国的。
如今大宋四邻,全部都是王。
称国的全部被干趴下了。
赵祯许多给交趾郡王国主印,算是厚赐。
大宋承认的王和大宋承认的国主,完全是两码事。
“官家仁厚,相信交趾郡王知道此事以后,一定会感激莫名。”
寇季躬身说着。
蔡齐却走出了自己的座位,躬身道:“臣蔡齐有事要奏。”
此话一出,赵祯、寇季、王曾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蔡齐身上,不明白蔡齐要做什么。
赵祯疑问道:“爱卿有何要奏?”
蔡齐一脸肃穆的道:“臣请赴交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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