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震惊地看向邵北城。
医谚有云,是药三分毒,计较起来,新方子、罕见药剂比寻常药的毒性更为莫测。
病患身虚体弱,经不起折腾,故而医者用新药前,稳妥起见,多会找人试药。
是谓药人。
做药人的风险之高不言而喻。
在普通人家,多是奴仆、儿女为尊亲试药,在天家,则往往是命死囚试药。
可也有例外……
大周许多人都知晓一件轶事,倒是许多年前,先帝有一回身感重疾,马太后以凤体之尊亲自试药,诚意感天,先帝圣体得愈。
上辈子,容钰幼时如许多平常百姓一般,对这桩轶事深信不疑,认为帝后情深、太后纯良。
后来,她做了宁王妃,接触到马太后其人,才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太后不是位“纯良”的妇人,她和先帝也并不如何情深……
事情要从先帝朝说起……
当今皇帝是先帝的嫡子、太子,却并非长子。
大周礼法提倡的是,正妻生下长子后,妾室方能生子。
如此一来,嫡子占嫡又占长,可避免子辈相争、内宅生乱。
至于先帝的那位长子……
正史对那位皇子和生下那位皇子的杨姓娘娘,只轻描淡写地记了寥寥数笔,道那杨氏本是低位女官,先帝是太子时幸了杨氏,因杨氏彼时并非太子府的女侍,故而未服避子药,后杨氏有孕,进了太子府、生下皇子。
皇长子的封号是福王,封地洛阳。
先帝薨后,杨妃为先帝殉葬。
福王悲恸过度,不久也猝然逝世。
他一生,都不曾踏足封地洛阳……
先帝一朝,有许多风云际会的大事、有许多千古风流人物,杨妃和福王母子能在史书上留下几笔书墨,已属难得。
容钰做宁王妃后,从张太傅所赠的书里,以及谨慎探问,才逐渐了解一些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往事……
正史上所载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可是,那些话连起来却不是事实。
杨妃娘娘,并非不是一位普通的低位女官。
她出身文官世家,父兄叔伯皆有官身,祖父更是入阁拜相、故交门生遍天下,而她自身也颖悟聪慧,容貌、性情、才学都极出挑。
这样一位夺目的女官……
先帝逐渐倾心她,想娶她为后。
可寒门选后是太祖成例,杨家的家门太高了。
先帝幸她,不是不负责任的一时情动,而是无计可施的放手一搏……
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幸了杨氏,杨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想用这样的法子,迎娶杨氏为后。
最后,先帝未能如愿。
他娶马氏女为正妃,生下当今皇帝。
杨妃便成了先帝心里的意难平。
而马太后在方方面面,都远不及杨妃。
所以,尽管马氏育有嫡子,先帝却迟迟不封太子。
臣子们轻易便猜到皇帝的心思,当时有许多人投靠杨家、支持福王。
只有少数人支持马家、当今皇帝,其中包括当时尚年轻的张太傅。
张太傅出身寒微,是得了老杨大人的青眼、提携,才有幸留京、施展才华。
便有人指责张太傅忘恩负义。
先帝朝的储位之争,时人谓之“国本之争”。
在这动荡的时局中,先帝染病了……
这个时候,马氏皇后做了那件震惊世人的事:亲为先帝试药。
猛药医重疾。
因先帝病情来势汹汹,故而那药的风险也极高,内务府原已择定数名死囚犯试药,道是若他们有幸为先帝试出灵药,则可免死。
言下之意便是,若试不出,就会被毒死……
最后,上天垂怜,马氏没有死,先帝的圣体也逐渐康复。
马氏冒死试药之举……
为当今皇帝换来太子之位!
当今皇帝即位后……
杨太妃陪葬、福王猝死……
杨家也迅速凋敝。
容钰不懂朝堂之争。
但她觉得,马太后当年的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很高明……
可后来,在马家得势、谋害太子、东南兵权等事关马氏一族兴衰的大事中,马太后再也没有展现出那样的气魄和手腕。
最后,她点了出《打龙袍》想保皇长孙,却未能成功……
置之死地而后生……
容钰突然想到另一件往事。
那件事,和马太后试药一事的手段倒是很像……
端王入狱一事。
英王、马家绝没有把端王构陷入狱的本事……
除非,端王自己肯入狱……
他要的,不是英王、马家一时受挫。
而是彻底扳倒!
所以,他亲自下场……
事实上,端王出狱后,结果也的确如此:马家男子或死或贬、女子为婢为妓,英王被贬为庶民、幽居西郊。
这两出手段相似的大事,究竟是何人策划?
容钰下意识地想到那位老人:张太傅!
人人都觉得,是张太傅当年幸运地下对注,才有了后来的位极人臣、尊荣无双……
可如果,是当今皇帝有幸被张太傅选中,他才能坐上龙椅呢?
国本之争时,张太傅不过年约三十……
容钰突然觉得,那个时候,张太傅大概已经看到了后来的很多事……
世人多觉得,张太傅辅佐先帝鞠躬尽瘁,对当今皇帝有帝师之恩……
可她觉得,端王才是张太傅倾尽毕生心血培养的帝王。
那般渊博智慧、远见卓识的人……
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献出敏慧的女儿……
推行新法,与固守了几千年旧法的文官、儒生们为敌……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和睦相交数年,她以为她算得上了解张太傅。
可此刻她却觉得,她压根儿不了解他……
容钰眼里不禁露出茫然。
直到邵南烟的声音把她拉回:“啧啧啧……瞧把你感动得!”
感动……
容钰神思逐渐恢复清明,看向邵北城。
她的确感动……
先帝贵为天子,可这世上也没有人真心为他试药……
她何其有幸……
容钰看了邵北城一会儿,服下药丸。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漫漫余生,她会永远怀念他,帮他留后、照顾好他的孩子和家人。
尽管她有那么不堪的过往……
可是,她对他的心意,再干净不过……
服下药丸后,容钰随口关心了一回她上辈子的大姐夫:“北城,穆公子近来客居邵府,都做些什么?”
毕竟,穆临渊和容华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这俩人上辈子可是有姻缘线的,她还是留心一二为好。
她原不过是随口一问,邵北城却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原不想对你说,免得你忧心……可你问起了,我想还是不瞒着你为好……”
忧心……
听邵北城的话,情况似乎不大好。
容钰疑惑地看向邵南烟,邵南烟面带忧色。
容钰急急地问对邵北城道:“怎么了?!”
又忍不住怪他:“家里有大事,你该早些告诉我!”
邵北城道:“你莫急,你当时病着……而且,事情也没到火烧眉毛的地步!”
“原是因祖母年事高了,尽管她老人家身子骨素来硬朗,我还是请临渊为她瞧了瞧身子……”
邵北城的语气逐渐低沉:“临渊看后,情况有些不好……”
“不仅祖母,还有我母亲、婶婶和嫂嫂们,她们体内都有一种古怪的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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