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捂着下巴久久难言。
为了保护难得的工业人才,天下墨者在战乱之始便齐聚入雍,这当然有益于雍国的制造业发展,可同时,也拆毁了墨家这数百年建立起来的情报网络。
情报是大事,一日不可绝,尤其在现在这样的乱世当中,更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所以李恪很快就建立了替代品,也就是商团和集商所。
在雍国的行政体系当中,情报是明码标价的商品,只不过交易的对象只有一家,那就是官府。
官府收各地情报,依轻重缓急许以积分。这些积分不折金钱,却可以在竞标之后启用,折成标价。
这种特权相当于作弊,哪怕商团不能为此省下一个半两钱,也足以让他们趋之若鹜。
可万事万物皆有利弊,大雍的评定机制在刺激商团收集情报积极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得把政府的滞后性带到了情报工作当中。
上郡、雁门是重商之地,与塞上皆有距离,只要不是生死大事,各情报机构都习惯一旬一送,再加上来回路程的消耗,到李恪看见情报,往往是十五天甚至二十天以前的事。
平心而论,放在大秦这样的时代,一两旬的迟滞本不算出奇,反倒是墨家五至八日响应的情报网在很多人看来有些过于苛责……
只是!
秦二世三年的四至五月间,天下的变化未免也太快了一些……
上一组情报,刘季才被灰溜溜赶离启封,又遇杨熊被打得抱头鼠窜。
这一组,张良突然出手,仅十二日就助刘季拿下了整个韩地。
韩王摔死了,刘季翻身了,六万大军气势汹汹杀败杨熊,以偏师攻陈,主力进袭南阳。
这下真了不得了……
南阳可是大秦的要地!她的腹地连着武关,边境又与三川相连,只需两日就可以行抵到函谷关下。
此二关若任一有失,内史腹地随之洞开,而所谓的防御力量,只剩下阎乐……
南边不太平,北边也不安分。
身为原史上楚汉争雄的双子王星,项籍从不会让刘季专美于前。
上一组情报,他还在安阳钓鱼,宋义还是大佬,赵柏多了一支万人精骑,虽然辛苦些,但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李恪曾汇集身边智力分析过秦赵之战的走向,甚至连李左车、韩信和旦都赶来塞上,就是为了不使出错。
记得那时,大伙的普遍意见都是:张耳卖空敖仓是一手妙棋,此消彼长之下,章邯败局已定。
但是,同样因为敖仓之失,章邯和王离必定更加谨慎。失去了出奇制胜的机会,赵柏肯定挡不住秦军。
最大的可能是王离先一步攻灭赵军,楚军则熬到秦军山穷水尽之时,克定完胜。
这个时间大概需要六个月,在那之前,宋义完全没有出兵的理由和动机。
然而一转眼,新的情报送过来,项籍居然把宋义的脑袋拧了!
熊心捏着鼻子追认了项籍掌军的事实,还顺手掐断了楚军的给养,二话不说就把楚国最精锐的十万大军丢在了千里无人烟的赵地……
这年头,楚人已经开始流行傲娇大汉了么?
秦赵楚三方会战正式开始比谁扛饿了么?
李恪在目瞪口呆之余重新做了一次推演,结果当真令人欣慰。
项籍现在等不起了!
他只能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局,从东郡一路收集给养,赶着趟绕道巨鹿,趁赵军还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在沙丘宫畔与王离来一场纯爷们之间,势均力敌的响亮对决!
破釜沉舟……最终还是要发生么?
大秦的丧钟在一南一北突然鸣响,毫无征兆,全不给李恪筹备的时间。
李恪叹了口气,抱起整合一处的情报径直去了王宫,在大半夜叩响了扶苏的寝宫房门。
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后,扶苏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拉开房门。
“孤昨夜繁衍了一夜王嗣,你最好不是来寻孤饮酒……”
李恪冷冷盯着他:“给你三个呼吸清醒过来,因为……大秦要亡了。”
……
半个时辰之后,扶苏、严骏、李信、李泊、公子高,还有所辖战事完结以后,因为各自原因留在塞上的苏角和韩信齐齐聚到相府,在沙盘前静听李恪拆解情报,分析推演。
真正的静可闻针……
半个月前,大家还在商量学宫的趣事与行将通车的盘龙……
半个月后,李恪突然告诉他们,大秦快亡了。
大秦快亡了。
无论项籍与王离之战谁胜谁负,咸阳都挡不住骤然雄起的刘季大军。
在吞并杨雄部,进一步深挖韩国与陈郡之兵后,刘季的兵力大概在十三四万,其中至少七成有甲兵。
而等拿下了南阳,他叩关入定内史的军队也许会膨胀到二十万。且无论装备有多糟,咸阳的库存都足够让他变成配置不下于北军的精锐之军……
大雍该何去何从?
所有人都看着扶苏,扶苏则看着李恪。
“恪……此局,可有解?”
“有!”李恪斩钉截铁,“眼下时不我待,我们要立即挥师入关!”
严骏皱了皱眉:“此时引大军入关,北军与章邯怎么办?”
李恪像不认识严骏似的:“北军与章邯忠于胡亥,是死是活关我们何事?”
李信与扶苏一齐苦笑。
李信叹着气说:“相国,你将事想简单了……”
“何解?”
“我军北进,只需压服阎乐,王上便可废伪帝,登至尊,此事不难,有武安君盖世武勋,定可赶在二关失陷之前做得,老夫深信不疑。”
“然……”他话锋一转,骤抬音量,“章邯、王离或有从贼,然北军与刑徒军无辜!王上登基之后,他们就是王上之军。若他们战胜尚可,只需遣一使,招抚,揖罪,万事定矣。可若他们败了呢?坐视数十万将士身死耶?”
李恪的头嗡一声就炸了。
李信说得不错,他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为了免掉扶苏不臣和篡位的罪名,大雍历来以正统自居。
既然是正统,那扶苏夺位以后自然就要继承胡亥的一切,其中不仅有中原的烂摊子,还有身在赵地的四十万大军。
说白了,将要新生的大秦经不起一场四十万人决战的失败,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日后快速且稳定地平定天下的需要!
该怎么办?
李恪一屁股坐在沙盘边,闭着眼皱眉苦思。
最简单的办法,先坐视巨鹿之战的结果,无论胜败,雍国大军都可以径直进入咸阳,不再受舆论所困。
但这个办法有一定风险,时间。
如果刘季早一步入关,咸阳沦陷,大秦就亡了,便是扶苏复辟,他也成了手握重兵,坐视宗庙毁弃的逆子奸人,苦心经营的人设便会就此崩塌。
次佳的办法,救章邯!
如此咸阳肯定没救了,而且章邯也不见得救得及。但雍国只要能说服章邯与王离提前表态,就大可以赶在咸阳沦陷之前口头宣布废帝,迁都。
这么做,情理上法理上都会变成一笔糊涂帐,大家以后舆论上见真章,但想平稳的结束乱世,无疑就成了一场虚妄。
此外还有最险的办法……
李恪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王上,你欲救章、王否?”
扶苏定定看着李恪:“若在咸阳与将士之间二择其一,孤择将士。”
“理由!”
“将士为大秦拼杀经年,虽非孤令,却有忠心。孤若为帝,必不能使忠臣魂魄无归!”
“迂善之善!”李恪恨恨啐了一口。
严骏、苏角和公子高三人登时暴起,才要发难,就被扶苏一眼瞪住。
他苦笑着:“恪……抱歉,令你失望……”
“失望个屁!你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李恪彻底放飞了,跳起来一把揪住扶苏的衣祍,拖着他直来到沙盘前。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看着李恪骂着娘在前,扶苏笑呵呵在后,全无半分尊卑上下,恪谨恭严。
可偏偏……这个画面竟出奇地和谐……
至沙盘,李恪松开手,锵一声抽出启夏,直指沙盘。
“你,御驾亲征!”李恪扬剑直指巨鹿,“项籍战法勇猛,此战必不会久,所以,这一战你一个步军也不能带!”
“亲征所部,先以泾阳君乌鹤敖领王军两万,出高厥,会合墨军将军田横,白狼、镰鼬二营二万五千,入阴山,纳镇南将军陈旦之破狄军两万,我再以快信命云中郡守李左车急征牧更四万,由他统领,共十万五千人马,配一人双骑,奔赴巨鹿!”
“战场局势一日数变,项籍、章邯、乃至彭越都非易与。而你少历战场,此番麾下又俱是骑卒,长短皆显,故需一员上将佐你……”
说到这儿,李恪顿了顿。
“算了,今日不与你客套,我们实话实说。军事上你全得听他的,说进便进,退便退,救便救,弃便弃,反正不许以王上之尊压他分毫……你这次亲征就两个差使,杵在王旗底下做吉祥物,以及,威服章邯与王离,收其军心!”
扶苏了然笑了笑:“一如当年你我同袍?”
“是,就如当年那般,允否?”
扶苏重重点头:“可也。只是你准备令何人为我将军?”
“此人……需胆大,心细,对五类骑卒如指臂使,进守退攻无艺不精。其才,其威,还得震得住旦、横和泾阳君此等悍将……”
李恪抬起头,在屋里环视一圈,众皆闪躲。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韩信身上。
“信!”
韩信腾一声单膝跪倒,抱拳铿锵:“臣在!”
“明日,王上会除你为白麾上将军,统领五军,随王伴驾!”
“嗨!”
“你需知,这可不是个美差。若王上在此征受了半点惊吓……”李恪冷冷看着他,“你那一家老小……也别活了。”
韩信锵一声拔出元戎,双手平举敬递至扶苏面前。
“王旗所至,群丑畏服!臣以身家性命相保,必不负王上与相国重信,但有所失,韩氏!绝于元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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