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落草的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想当时,始皇帝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好皇帝,骊山工程也正在收尾,沛县轮到一次外徭,主要任务也就是在骊山外围种种树,运运土。
刘季心慕内史繁华,向县尉自告奋勇,请押运乡里去往骊山赴徭,可不知谁人传谣,说去骊山的徭役皆不得回,得陪葬在陵里。
乡里们吓坏了,押运途中纷纷逃亡,待行到丰西泽一带,一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不足三十人。
秦律是很讲道理的。
徭役将阳,对徭役而言就是将阳,可对押运的主官而言,却是无能,不任,对他这种介于循吏和官吏之间的小虾米,这两个词就意味着他得留下来修陵,而且还是以刑徒的身份。
刘季郁闷地不想走了,停在丰西泽,叫随行的卢绾去附近乡亭买顿酒水。
卢绾带着周勃同去,半路上揪回来将阳的乡里十余人,哭哭啼啼跪在刘季面前反省。
那时刘季恨不得烹了这些畜产下酒喝……
然而,他终归是要脸的人,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平日里没少孝敬他这位亭长,真叫他杀,他倒反而下不去手。
作孽呦!
佐着啼哭,刘季猛喝了一顿大酒,第二天大早,他趁着酒劲未醒,一剑劈开了绑人的绳索。
“走吧!都走吧!此去骊山,十死无生!季虽知乡亲有将阳之意,然……季岂能拦阻,使乡亲赴死耶?去也!去也!”
脑筋够溜的卢绾当时跪倒,哭声告曰:“我等若走,亭长何往?”
“我?刘季有青锋三尺在手,天下何处不能安家!大不了,我落草去!”
然后他就真落草了。
芒、砀山泽位于泗水与砀两县之交,山泽交错,地势复杂。其间有驰道过境,附近砀县、芒县、相县又皆繁华之地,怎么看都是个落草谋生的好去处。
可是……
墨家大兴,天下商贸逐渐向着墨家的几处开发重心偏移,连带着原本繁华的处所却有了不同程度的败落。砀、芒、相三县离胡陵颇近,又完美回避了胡陵西去、南下、北上的全部通道,所以败落得格外明显。
又所以,刘季落草,居然吃不饱!
他很快就后悔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意的冷清,他越来越后悔。
从小到大好勇斗狠,无赖游荡,刘季打过人,也被人打过,受过尊敬,也被人鄙夷,可从没过过没油没盐,没肉没酒的凄苦日子。
他想到了自出……
身为在芒砀山泽打家劫舍,左近两郡都略有恶名的白蛇岭大当家,他估摸着自出以后,官府应当会管饱才是,至于自己要为这顿饱饭付出多大代价,他很有些顾不上。
怀着如此朴素的愿景,他抛下越做越大的山贼生意,独自一人偷偷下山,还顺手捞了最后一笔,劫住了往砀县送信的夏侯婴。
老乡见老乡,两人没有抱头痛哭,因为夏侯婴告诉他,始皇帝崩,以四万陵徒殉葬!
好家伙……刘季一想到自己险些要去骊山为刑徒,登时便被吓回了山里。
老实了,老实了。
刘季呆在芒砀山泽,不几日,沐休的萧何与曹参就联袂来拜。
萧何告诉刘季,始皇帝死后,二世为胡亥,但扶苏却依然在世。二人之间必定会有龙争虎斗,届时天下大乱,正是大丈夫扬名立万的最好机会。而刘季要做的,就是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这股鸡血鼓舞了刘季整整三天,每日操练山匪,鼓舞士气。
第四天,断粮……
民以食为天,粮是将的胆,刘季又悔了,觉得不该头脑发热,听信萧何的妖言。
说什么养精蓄锐,连粮都断了,用什么养精?
他遣散了山寨里大部分贼匪,只留下健壮勇毅十七八人,打算挑个荒里,劫些饮食。
谁知目标尚未挑定,寡妇王姬居然在樊哙的护送下为他们送来了吃食。虽说只是两车干巴巴的粟米饼子,可对于饿了两天粒米未进的人来说,那就是无上的珍馐!
这是第几个转折来着?
从此以后,刘季就过上了没羞没臊,顿顿米饼的幸福生活。为了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他甚至不惜出卖色相,迎娶了从来看不上眼,只看得上身子的王姬。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刘季还是会想念当年浪荡在沛县的光鲜。
那时候,他的生活里有酒,有肉,有王姬的身子,还有武姬,赵姬、韩姬和许许多多的寡妇……
想到这些,他就会黯然神伤,后悔自己心慕咸阳繁华,接了这狗屁不如的差事。
今天也是如此。
王姬已经有十余日不曾送过饼了,刘季啃掉最后一块发了霉的米饼,饮了整整三大坛溪水,突然间悲从中来!
他醉了。
饮水而醉的刘季晃晃悠悠起身小解,对着月光扪心自问。
“大风起兮云飞扬,丈夫扬名兮饱肚肠,白草银蛇兮笑我狂……白草……银蛇兮……天爷!有蛇!”
就着月光,刘季在撒尿至酣的当口,忽然在草丛当中看到了一条碗口粗的纯白大蟒。
他魂飞魄散,惊骇莫名,连尿都未来得及止住,下意识便抽出铜剑,手起剑落!
这一剑挥得如此浑然天成,白蟒尚在昂首,预备恐吓猎物,那利剑的锋锐却已经自它的七寸划过,呼吸之间,一剑两断!
硕大的蛇头轰隆坠地,刘季一屁股坐倒在温热的尿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飙溅的蛇血溅了他满头满身,无头的蛇身依旧在骤自扭动。
樊哙的大嗓门突然在身后响起:“大哥,嫂子与萧先生给您送粮……咦?今日莫非准备食蛇?”
……
萧何来了,带来两个重大的消息。
其一,无兵无将的公子将闾在内史郡作反称王,被少府章邯带兵平灭;
其二,有个自称是项燕幼子的陈郡人陈胜在泗水郡作反,起兵九百,一个月攻伐至陈县城下,拥兵五万,秦莫能敌。
萧何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时机至矣,眼下正是扬名立万之时!
刘季啃着焦香的蛇段,皱着眉问:“如何作反,就凭这山中十八员好汉?”
萧何抚着须沉思片刻。
“公在沛县,本就有龙子之名,今又斩白蛇,正可一用。”
“食都食了,当如何用?”刘季好奇道。
“如此,我回去炮制一则流言,就说公乃赤帝之子降世,今斩白帝,乃是大秦之国运所化。公将大秦国运食于腹中,此乃代秦之天命谶言!”
刘季瞪着眼,噎着肉:“如此亦可?”
“且叫流言传上十几二十日,待到无人不知,公只需领列位壮士叩城,我自会安排参君洞开城门,将沛县……拱手献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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