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是生在了北境,这南边的冬天瘆人,真是穿多少都不嫌够。”李恪哆嗦了一下,轻声感慨,“蛤蜊,你当年在云梦大泽做野人的时候是如何熬冬的?”
然而没有回应,蛤蜊就像没听到似的,只是努力把伞盖在李恪头上,全然不顾自己湿透。
李恪坏笑一声,停下来,扭过头:“看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说说吧,夏工那处,你有甚想法?”
蛤蜊咬了咬牙:“主辱臣死,回去之后,臣便自裁以谢公子!”
李恪完全没想到蛤蜊的反应这么激烈,猛地瞪大眼睛:“自……自裁?”
“是!公子此番受辱皆因为臣求学而起。臣有愧于主,合该自裁以全节义!”
“自裁能全节义么?”李恪哭笑不得道,“自裁自裁,裁完不过剩下一堆烂肉,不可言,不可思,魂归天外,不知何往,你去寻谁谈节义?”
“可是……令公子受辱蒙羞……”
“方才我蒙羞了么?”李恪掏了掏耳朵,满脸不屑的样子,“明明都快把老家伙气死了。”
蛤蜊急道:“公子莫再欺臣了!臣虽出身野人,但有主母教导,亦知贵胄之家最重门风!臣是公子的臣,生死宠辱皆在公子,那夏……却要臣只侍奉他,不再侍奉公子,这是背叛啊!家臣叛主,若是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啊……”李恪无所谓地笑了笑,“传扬出去,我李恪的家臣拜了名医夏无且,夏无且倾囊相授,视作儿徒,有甚丢人的。”
“公子还要欺臣么?他还要臣再生一子,承继夏家,如此一来,谁还能记得臣是公子的臣!”
“我的家臣,要他人记得做甚,你记得不就行了?”李恪伸手从蛤蜊手中接过伞,懒洋洋搭在肩上,“蛤蜊,你原是云梦野人,偶遇你岳丈,入赘做了秦人。后来你岳丈卒没,机缘巧合与我相识,迁籍时便是家主了吧?那便不是赘婿了。后来匈奴入侵,你立了些功,也有了簪枭的爵位,终成民爵。如此看来,从野人到民爵,他人几代难成之事,你三五年便走完了。”
“臣是有幸遇上了公子……”
李恪笑着摇头:“你的人生便是你的,我虽有参与,说到底也不过助力。可云梦野人众矣,何以你岳丈单挑了你?獏行民夫众矣,何以我独对你青睐有加?匈奴之战,他人拼死拼活,仅爵公士,你始终留在苦酒,又何以能积功簪枭?”
“医术么?”
“是啊,技艺是你立身处世之根本,唯有强于他人,你才能脱颖而出。可公子我的名声越来越响,身边能人越来越多,你这身自学的医术,又能出类拔萃到几时?”
“这……”
“再者说,李家。李家空有名门之名,可早在十余年前就死的只剩下两脉。我那伯父至今还顶着槐里同宗的名头在秦为官,至于我……若不是我这一身机关之术,你觉得我现在会是何模样?究竟是上将军尊荣的座上嘉宾,还是苦酒里一介粗鄙的山野小子?世上之人,又有谁会以正眼看我?”
“公子……”
“觉得奇怪么?”李恪抖了抖伞上的雨珠,“我仍是我,血脉之中仍是尊贵的武安之血,为何世人的态度却会有此天差地别。将相有种,圣贤天生,可圣贤的后人多了,成与不成,还不是看我等自己么?”
蛤蜊彻底愣住了。
家族,荣耀,这些在常人眼中无比重要的东西,在李恪眼中居然只是锦上添花的摆件。
他的眼里闪动着浓浓的不屑,不对人,不对事,只对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或者说,是对世人那种愚蠢的,唯血脉论的嘲讽。
蛤蜊突然忆起一幕画面,月余之前拜访屠睢,李恪装点齐整之后,当着蛤蜊与沧海君转了个圈,之后便狂傲地问:“你们看,我这一身花枝招展,可能满足世人对圣人的幻想了么?”
是的!
世人幻想着圣人的形貌,带着挑剔的眼光品评豪杰,此人丑陋,此人粗鄙,此人穷酸,此人卑贱,此人愚笨……直到看到了李恪,看到他无可挑剔的形貌,听闻他震惊世人的业绩,想起他尊崇无比的血脉,才会由衷赞叹:看呐,此子乃武安后嗣,伯益血脉!其人有天命所重,无怪乎能生而知之,文武双全!
此乃世间之正理啊!
拥有全部的李恪,何惧区区流言蜚语!
蛤蜊振奋起来:“公子,您的意思,是要我应下此事?”
“有便宜不赚,那可是天理难容之事。”李恪狡黠一笑,理所当然道,“蛤蜊,我予你三年之期,你要将那老儿的医术学来,还要生个儿子,承继夏家少良造的高爵。到时你二子一个学墨,随我建功立业,一个学医,天生承继高爵。啧啧啧,说来还真是咸鱼翻身,废柴逆袭的模版,说不得后世还会有人以你为主角著书呢!”
李恪说的兴奋,满嘴都是蛤蜊听不懂的话,不过他至少听明白了前半段,养育二子,从墨从医。
蛤蜊忍不住畅想起美好的未来,可想着想着,他又疑惑起来。
“公子,既然您一早便打算让我随夏师学艺,为何当时不直接答应下来,还要一脸愁苦地与他定下黄昏之约?”
李恪翻了个白眼。
“沧海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比你坏多了。”
“噫?”
“我等与人交道,当知晓他需要什么。那老儿既然想与我为难,若是我干脆利落答应下来,岂不是反倒叫他失望?”
“这……这便是道理?”
“这可是大大的道理。”李恪揉着鼻子,转身迈步,“那老儿此番赌上身家性命想要令我难堪,谁知我根本不在意这些,这些事情若是让他知晓,该是何等的挫败?蛤蜊,尊老绝非诚信便可,老人顽皮,有些时候哄着他们一些,叫他们觉得奸计得逞,那才是两全其美。”
蛤蜊一脸古怪,顶着雨追上来:“公子,您说的臣不明白……”
“不明白便淋着。回去收拾一下行囊,挑雨密些的时候再去他处赴约,切记表情要哀伤,面色要青白,若问起我,便说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你也不知究竟,可明白了?”
“唔……臣谨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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