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了一日,淅淅沥沥。棉絮似的云朵忽而聚集,降下来的雨全然没有冬雨的味道,可是气温却像结霜似的飞速降下来,就连炭盆也挽救不了屋里的暖意。
为了让自己暖和些,李恪不仅燃了炭盆,还点了煮茶的泥炉,敞口的瓦盆咕嘟咕嘟冒着水汽,将梅香散播的到处都是,沁人心脾。
“冬天果然还是煮着茶舒服啊……”
李恪感叹一声,用金丝楠木的木夹夹起枚翡翠茶盏,勺一勺水,暖盏涮杯。
慎行微微一笑:“将军赠的茶具好用么?”
“和风雅是休想沾上边了,不过必然是世上最俗态的一顿茶饮,也算是场难得的经历。”李恪叹了口气,为慎行浇上满满一盏茶汤,用双手推送过去。
慎行一口饮尽。
“合与不合皆是心意,用与不用皆在你心。”他难得调笑,饮了茶,还特意摆出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我墨家未来的钜子自然不会屈居人下,然政争百态,尔虞我诈,你若总是从心而为,又如何能将墨学广传于天下?”
“将墨学传诸天下之事可不在我,在世之墨者。”李恪耸了耸肩,“墨义如此苛责,连杂墨都被拒之门外,便是换个八面玲珑的钜子,固步之势也改不了分毫。”
慎行皱了皱眉:“你觉得墨义不妥?”
“算不得不妥,只是规矩订的太细,与人相交难免少了些活力。”李恪坏笑一声,又为慎行斟了盏茶,“说来老师也好饮茶,这将军的茶器,不若就赠予老师如何?”
“噫?如此奢华之物……”
“洁癖者,为师子易,改天下难呢。”
哄走了慎行,处理了茶器,李恪裹着鹤氅,对着面前的一匣子草药生闷气。
给史禄准备的药是顺利取来了,可到头来还是没人敢煎成药汁给病人服下,夏无且说这份名贵的补方能把史禄药死,虽说不知其中真假,但总不可能拿史禄的命来做实验。
中医之道博大精深,这一点李恪以前就知道。更何况秦时医药之学堪堪起步,能看的医书少之又少,蛤蜊所谓的自学就是自医和医人,是真正的实践出真知的类型。
“恁到最后,还不是什么都没说么!”
蛤蜊悄声请见。
“公子,明日臣想再去一次夏师府上。”
“再去一次?”李恪挠了挠头,“那老儿陡遭巨变,如今根本听不进人言,你便是去也再多次也问不出所以然吧?”
“医者悯人,夏师到今日尤在为军中疫情奔忙,足见他仍以医者自居。臣虽不才,亦是医者,总能将其劝服,为禄君取来治病之良方。”
看着史禄认真的样子,李恪无奈叹了口气:“也罢,明日我再陪你走一遭,老儿再顽固,莫非还能比老师顽固不成?再不济,我就请老师出面,少良造对少良造,两人定能够旗鼓相当!”
……
第二日,把史禄留在屋里静养,李恪领着蛤蜊又去了一次莫府,这一次夏无且倒是没有将他们拒之门外,因为他恰好不在家,听说是孤身一人去往军营医站去了。
李恪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然打定注意要再寻一次老头晦气,就算前路险阻也拦不住他。
他到屠睢处求了军营的通行令牌,顺道借了一辆马车,主从二人驱车出城,直往城外三十里毗邻远水的一处山谷,中路大军就驻扎在那儿。
明示令信,直驱入营。
数万人的大营军帐如丛,到处都泛着一股酸唧唧的汗味。李恪一路所见,兵卒大多都挺着圆鼓鼓的小腹,起行坐卧懒懒散散,不时可见到三五成群,凑在一道钓鱼食生。
“军中规矩败坏若斯,将军就不打算整肃一下军法?”
陪同的幕僚轻声解释道:“假钜子有所不知。此处并非零陵前营,不接敌情,除却新送来的各郡更庶,多是久战轮替之军。为军中士气计较,除却操练巡营,将军实不愿管束过多……”
“即使是后营,这也太松懈了吧?”李恪一行恰好路过一列巡营兵卒,李恪便指着其中一个的肚子说,“你看,赘肉横生,面色蜡黄,这样的兵卒就是休整再久,又如何能承担战事之重?”
幕僚尴尬地笑了笑:“假钜子,军中操演一日不曾松懈,这腹肉却不是养出来的……”
“不是养出来的?”
蛤蜊挪了个位置,靠近李恪轻声耳语:“公子,此事臣恰好知晓一二。岭南之地与云梦相似,瘴气丛生,且不止漫散于天地,还存于鸟兽鱼虫之身。外乡人到了此处,久而久之必会腹胀体虚,若是不能习惯,离殒命之期也不远了。”
“水土不服?”
“正是水土不服!”
李恪沉吟下来。
水土不服的情况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气压、气候、饮食习惯都会造成水土不服,可这毛病归根结底只是一种适应症,照道理说,不至于几十万大军人人如此,千人当中出现一两个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
可眼前的秦军却不是这样,除却少数将士,大部分兵卒都有一个溜圆的肚腩,反观城中莫府,这样的状况却少之又少……
总不会是因为吃得好吧……
李恪的眼睛突然瞥过水边食生的兵卒。
食生食生,也不知道腥腻的河鲜有甚好食的!
等等!
李恪脑中灵光一现,扭头去问随行幕僚:“这位先生……”
“假钜子客气了,称我为牯即可。”
“牯君,军中伙食如何安排?”
“一如秦律,粟饭、酱汁,偶有鱼鲜肉食调剂。”牯好奇问道,“不知假钜子……”
李恪伸手指着那群食生的兵卒:“休憩之时钓鱼食生,军中不管么?”
“假钜子,南军之中多更庶士伍,比不得北军精锐,将军为了让士卒早日能战,操演繁重。兵卒不堪操劳之苦,军律即不曾明令士卒饮食,各级将官便会网开一面,毕竟食饱了,操练之时气力也能足些……”
“我大致知晓军中疫情的根源了。”李恪叹了口气,“食生食生,还真食出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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