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鸟秋藏,鸿雁南飞,凉风漫卷着枯叶败草,天地间满满都是忙碌的景象。
李恪扒干净豆饭,摊开书卷,心不在焉地抄写着《曲礼》,耳朵支棱着,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恰写到“礼尚往来”,院外传来了破锣似的呼唤:“恪,该起身了!”
“我来了!”他飞也似抄完这句,搁下笔,麻溜地离屋穿鞋,迈开大步,推着车出了院门。
等在院外的是一个少年,同他一样穿着白色的裋褐,手上也推着一架板车。
少年叫陈旦,家住在李恪左邻,生得浓眉大眼,阔口隆鼻。无论从唇角柔软的黄须,还是脸上未脱的稚气来看,他的年岁都不大。
可这样一个少年却有七尺的身长,满身的肌肉撑起裋褐,勾勒出虎背蜂腰,再配上黝黑的皮肤,一动一静自有气势伟岸。
秦朝成年男子的身高少有超过七尺的,像李恪这样能在十三岁就长到五尺九寸,于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鹤立鸡群。
旦更是绝对的伟丈夫,每每和他站到一处,李恪都会觉得挫败。
这才是天生的猛将胚子!
猛将胚子爱笑,看着李恪走近,旦笑起来,五官随着笑意舒展,不多不少露出两颗雪亮板牙。那模样憨憨的,转瞬就把周身的气势败了个干干净净。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开心的时候要瞪眼,莫要笑!”李恪捂住脸,声音里满是痛惜。
可惜他的话毫无价值,旦咧开嘴,笑得愈发憨实:“我本以为你今日起不得身。”
“笑话,当我是那种文弱的书生么?”李恪反唇相讥道,“君子有六艺,曰礼、曰乐、曰射、曰御、曰书、曰数也,我六艺皆通,岂是一日农活便撂得倒的!”
“恪,御说的是驾马车,推板车那不叫御……”
“闭嘴!”
苦酒里的田亩垦在治水之畔,就在出里东北约莫三里的位置。
虽说距离不远,可这三里路却并不好走。
正所谓农人打谷兽养膘,深秋时节想要收成的不止有人,还常有古恒山崇山峻岭间的猛兽渡过治水,在原野中游荡觅食。
每年都有人被野兽袭击的事发生,所以为了安全着想,乡亲们历来结伴出闾。
这也是为什么李恪再着急试验镰刀的功效,也要等旦一起的道理。
旦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又兼高大强壮,十二岁时就有过徒手杀狼的壮举。现如今一十有六,连山熊都敢一搏,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极品保镖。
两人推车走出闾门,沿着小道去向田地。
“旦,你该傅籍了吧?”
“岁首年初便去。翁说要与我一道在一月践更,如此二月归返,不误农时,里典也允了。”旦没精打采地回答。
“与里吏一道?”李恪脑筋转得飞快,“他怕你偷偷参军?”
“翁非让我在二十成婚,先续香火,再论其他。”旦鼓着嘴生闷气,“依他所言,我岂不是要再等三年?”
乳虎啸,百兽逃。猛将胚子不甘的哀嚎荡在原野,李恪下意识就脑补出兔子山鸡受惊奔逃的景象。
秦朝男子十七傅籍,成为“士伍”,自此开始承担徭役,直到六十方休。
徭役其实是个组合词。
徭是劳役,是基于皇帝或官府需求而征发的民力,又根据民力是否在本郡劳作,分作内外二徭。
役是兵役,特指秦律中规定的更、正、戍三种义务兵役,有明确的服役时长和规制。
譬如旦将要去践行的更役,便要求士伍在本县县治为卒,每年一征,每次持续一个月,很有些像后世的民兵联防。
正因为更役每年皆征,所以当一个家庭出现两个以上士伍的时候,里典大多会安排他们分开践更,尽可能地减少更役对家庭劳动能力的影响。
世间传闻天下苦秦,细究起来,大秦的役其实并不苛刻,真正苛刻的是那无休无止的徭。
徭如洪水猛兽,每个人都盼望着自己能脱离苦海,但秦律留给子民的出路却偏只有那么几条:居闾左者,以特权免徭役,入学室者,以学识免徭役,投秦军者,以勇武免徭役。
严氏给李恪设计的路便是先进学室,再除佐吏,官场高升,光耀门庭。暂时来说,李恪对自己的人生也没有更好的规划。
而旦更希望投军。入伍秦军,在战场上搏杀前程,哪怕最终不能封侯拜将,至少也斩出个“闾左而居”,顺便赚上几级爵位,此生坐拥广宅良田,让后代少受劳苦,这便是旦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
三里路并不算远,两人聊着天,不一会儿就顺着小道走到田亩。
抬眼去望,连天接地皆是金黄的禾粟,迎着风鼓动如浪,沉甸甸的穗子哗啦啦摩擦秸秆,恍如天爷也在催促着农人作活。
李恪循阡而行,看着乡里们忙碌的身影,一路走往自家田地。
秦田不同于周亩,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民间称为大亩。亩与亩之间隔着一步宽的陌,顷与顷间又隔了三步宽的阡。
阡陌交通就是用来描绘这种景象的。
除此之外,陌的两旁还有排水用的深沟,称为畛(zhěn),受田四角有垒土作成的土堆,称为封,连接封的矮小土墙则叫做埒(liè)。
封埒相连画出了每家受田的边界,而所谓“封建”一词,正是由此而来。
李恪绕过封埒,来到他家的受田。眼前这片广阔的田地足有百亩,只在最边上的三十亩才种着纳租用的粟,剩下的或多或少都长着好伺弄的菽,看上去杂乱无章,荒疏凌乱,如同田野中的一块疮疤。
在大秦,无论是受田还是纳租,都是以顷,也就是百亩为单位执行的。秦律不会管你劳力是否充足,也不会管田地到底开垦多少。受多少田便纳多少租,纳不上租便依律惩处。
百亩田租重若泰山,按着往年的经验,李恪只有把眼前的粟全收下来,才勉强足够纳付田租。
他停好车,抬手掀开车板上的草席。草席之下有两把精美的长镰静静躺着,柄上扎着细密的麻线,都在顺手的位置上。李恪伸出手轻轻抚摸镰柄,心中暗暗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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