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勿谓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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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松鼠?”孙永航一怔。

  “少爷真听话!”声音顿了顿,又道,“少爷先坐一会儿,春阳叫阿萍过来陪你啊。”

精彩内容结束  桅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

  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

  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乌州福定,孙永航正将乌州知州关于秦氏一案的卷宗调出来再次细细审阅。其实此案非常简单,然而却因事涉乌州驻防将军的内侄而作罢。乌州知州为此还特意呈上了一份公函,里头隐晦地点明了这个驻防将军乃是长安侯的表弟。

  正是因这一番牵扯,原本简单明了的案子才一审再审,屡翻屡压,牵连的官员也愈来愈多,案子也就慢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孙永航看罢后也颇为沉吟,是略查?还是细查?眼看着秦氏告御状、皇上亲派监察使,这略,定是略不成了。那么细,细在哪个度上呢?

  他合上卷宗,抚着眉,正思忖间,衙里忽然有小吏来报,说是有家信到了。

  孙永航一见是历名的笔迹,心便微微拎起,急急拆开,一目十行地阅毕,原先略有舒展的眉不由又皱起细纹。

  奶奶病危!

  他拍了拍额,视线又扫回案上的卷宗,心头满涌躁意。奶奶病危,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尽快将此案了结。那万一……他便是丁忧之身,要再入朝政之轴心,只怕难极!

  孙永航负手在堂里来回踱了几圈,半晌,才猛然抬起头,深睿的眸中透出几分已经力持的凌厉。

  这案子,一查到底!

  “刘大人,本使认为,此案仍有诸多疏漏之处。比如秦氏之姐私通一事,据口供说是文秦氏有意于张德勇,有意勾引,并谋害其夫家文氏上下十数口人。那么,为何在此案之前有一桩张德勇调戏文秦氏不遂,反在市集遭打一事?”孙永航噙了口茶,问得细谨。他瞟一眼微微蹙眉的知州刘长晏。

  知州刘长晏立刻微沁汗意。

  “本使暗访闾间,听闻张德勇此人性好渔色,时常仗着自己是驻防将军的内侄霸占他人妻女,但这人却从未入案,可有此事?”

  刘长晏抹了把汗,心中直恨眼前这个监察御使。看来是打算查一查此案了,世宦才俊呀,当然是要露一手好回去讨皇上的赏的。横竖丢的是自己这顶乌纱!只盼着眼下能多配合着点眼前这位监察御使,若能不免官,那是最好了!

  心下叹了口气,刘长晏立马把其中原委全数说了,心想着横竖也不过是拿这个张德勇开刀,而驻防将军他也确实得罪不起。于是,刘长晏在实话实说的前提下,将驻防将军包庇内侄,暗杀受害亲属的事略了过去,一应罪行,尽截在了张德勇身上。

  听完了刘长晏的说法,孙永航仍是微挑着眼,带着抹令人心惊的眼神瞅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刘大人,有证人证明张德勇在案发当天,醉酒不省人事,啊……就在‘柳宿楼’过了一夜是吧?还有歌伎珍娘可做证人。照大人这么说来,那是张德勇教唆珍娘作了伪供?可除了歌伎,还有许多人都能证明张德勇那晚一直待在‘柳宿楼’啊!”

  “呃,呃,大,大人,下官……下官……”刘长晏渐渐听出了些门路,然而这话却是怎么也不敢往下接,只能频频抹着额角渗下的汗。

  孙永航朝他一笑,浅浅勾起的唇角划出些微冷厉,“刘长晏,你为官昏庸,畏权怕势,草菅人命,这是渎职!依碧落法令,会有什么追究,你自己心里该很清楚了吧?”

  刘长晏扑通一声跪倒,“下,下官糊涂!下官糊涂!请大人指点出路!”

  孙永航拨着茶盖,缓缓道:“眼下也不是丝毫没有出路,就看你,敢不敢赌!”他忽然朝刘长晏俯下身,凑近说,“刘大人,本使有个主意,若成功,不但保你无事,还能让你加官进爵,升任京官。刘大人,你可愿赌?”

  刘长晏一呆,心中隐隐猜到孙永航的主意,只觉得脚底心直涌寒意,渗得心窝里冰凉冰凉的。他怔了半晌,才闭上眼一咬牙,决断道:“好!下官一切听凭大人吩咐!”横竖两个都得罪不起,前一个,吃力不讨好;后一个,好歹也许了他个未来。就……豁出去了!

  “好!”孙永航一拍案几,立时起身,“随我走一趟张府!”

  四月廿三,孙永航接到了丧报,而文氏灭门一案的审理结果也震惊了整个天都。长安侯本以为各处已打点妥当,却不料忽然冒出一个孙永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面对女皇的质询时,长安侯及钰华夫人显得嗫嚅又尴尬,根本无法辩驳。

  女皇细细瞅了二人几眼,才哼笑出声,“既然你们没话讲,那朕就让孙永航查到底吧。”她一手支颐,眉宇轻敛,似是自言自语地又补了一句,“朕倒要瞧瞧,孙永航能查到什么份上……拟旨,令监察御使孙永航夺情继任,不得离职,彻查文氏一案,不管事涉何人,事关何部,查。”

  “是,皇上。”随驾的中书舍人王镇立刻提笔拟了,不过片刻便呈上御览。

  女皇一眼瞥过,才又看向一直战战兢兢的长安侯与钰华夫人,眼见着二人急得满头大汗,心中也微微有些软,毕竟仍是堂妹,只不过平日嚣张霸道了些,终究也没大错。叹了口气,女皇挥了挥手道:“朕瞧着湘州株阳还不错……你们早点收拾,能带走的,就都带过去吧!”

  “皇上!”钰华夫人一听此话,心都凉了,想着天都的繁华,再想想那株阳的穷僻,心头又是悔又是酸又是怨。

  “唉,退下吧!”女皇有些不耐,微微敛了眉。

  二人一见如此情形,知晓再说不上什么话了,只得拜别而去,“皇上,皇上保重!钰华向皇上辞行……”

  女皇看着二人相扶着啜泣离去,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而深沉。玉不琢,不成器哪!这近两年的冷待,孙永航倒是锐利了许多!

  孙老夫人过世,他居然能想到这个料敌在先的主意!想到这则,就不免跟着忆起信王的那些折本。心头说不出来的一抹疲倦困住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她一手托额,皱着眉合上眼。

  才不过几年,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争着那个权位了呢?先是翊靖,再是文斓,现在连哥哥居然也……还连着她堂妹,合起来唬弄她!他们一个个,可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哪!

  孙永航!这双眼睛太利了……

  可他,究竟可不可信呢?相渊是其岳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永航,你可舍得下这份功名呢?她还得再看!

  孙永航趁着女皇夺情的圣旨还未抵乌州,便快马赶回了天都。是冒着擅离职守的罪责,甚至是冒着女皇一怒之下永不起复的风险,但那匹快马始终未曾迟疑。

  此时的孙府里正四处设挽,门鼓哀乐时闻,吊唁者颇多。丧仪本由孝子即大房一门主礼,然而此刻的孙骥却非常让众人惊异地将三房的幼子孙菁也列入重孝之中。此举自然惹来各房不满,然碍于孙骥的族长身份及三房权势,也只得忍了。

  孙骥之妻戚荃是个万事不管的人,别人说什么也就是什么,儿媳安缨虽好事,但眼见着这么大个场子,到底心寒。于是,这桩大事便落到了三房的于写云头上。她本就见过些世面,且又因办老爷子的事那阵子一直有骆垂绮从旁相协,是以流程上大体也知道些,自然也求之不得。

  一个知难,一个好进,再有个骆垂绮在背后暗中一推,大梁也就别无他选地落到了于写云头上。

  这番安排思量,一身麻孝的小菁儿却是全然不懂的,不过是摆着样子跪在堂前,叫一声给磕一个头。过了晌午,骆垂绮见他小小的身子慢慢伏向灵案一角,打起了瞌睡,心里一阵发软,便悄悄嘱咐了溶月,让她抱着回屋去歇了。

  谁知小菁儿被抱着才出园子门就惊醒过来,一下子睡不着了,又极不愿回去,便缠着溶月放他去玩。溶月实在拗不过,只好远远带着他往后园里去。

  时近五月,园里本遍植花木,这会儿气候宜人,更是满天烂漫。后园偏静,小菁儿挣脱溶月的臂弯,便一把扑入了百花丛中。

  溶月叹息地看了会儿,见他玩得一身土,就扬声喝止。可菁儿正值爱玩的年纪,哪里会听,不但不听,跑得更是远了。

  溶月跟着追了会儿,见青鸳过来了,想着手头上脱不开身的活儿,便嘱咐她好好看着,自己就先回去了。

  菁儿跑着跑着便来到了一处庭院,身上的那袭孝服早沾了土。他好奇地躲在廊柱后头张望着这一方非常陌生的地方,隐隐约约,前面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人声。

  “少爷,先把这汤药给喝了吧。”

  “嗯。”好轻好轻的声音啊,菁儿歪了歪脑袋。真听话!他平常就最不喜欢喝药了。

  “少爷真听话!”声音顿了顿,又道,“少爷先坐一会儿,春阳叫阿萍过来陪你啊。”

  “好!春阳你去吧。”声音依旧乖乖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菁儿偷偷从廊后出来,才溜了溜眼便瞅见一棵大榕树茂盛的枝叶下坐着个素服安静的娃娃。他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张小椅子上,眼望着那棵榕树粗黑的枝干,两条小腿轻轻晃着。

  菁儿看得稀奇,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面,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娃娃。那娃娃也回过脸看着他,微微侧着头,眼底也透着好奇,却依旧安静着。

  歪着脑袋思考了许久的菁儿忽然叫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那个弟弟,对不对?”

  “弟弟?”小娃娃困惑地轻语,细致的眉目不自觉地就是一蹙。

  菁儿直觉地缩了一下,再揉揉眼才笑出来,“呵呵,原来不是娘在皱眉头呢!来!”他凑到椅子前,笑得好开心地道,“我叫菁儿,是你的哥哥!哈哈!弟弟!哥哥带你去玩!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哦!来吧!”说着,便拉住了娃娃的手。

  “哥哥?”小娃娃仍带着困惑,但因被拉住了手,也就听话地跟着跑出了园子。直到出了园子,菁儿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回过头又冲着他一笑,“当然啦!我娘说的!我有个弟弟,比我小九个月,对吧?”话完又搔搔脑袋想了想,“对了,你叫什么?我娘说过,我忘啦!”

  “哥哥?”小娃娃有些震动于方才那抹笑,就像阳光射到园里那棵大榕树般的灿亮,漂亮极了。“我叫荻,孙荻,哥哥!”最后那声“哥哥”,叫得异常郑重。

  此时的菁儿却早把心思放在眼前几丛开得特别鲜亮的花草上,带转回来,就把手上那捧花塞到犹自怔忡的孙荻手中,“喏,这个给你!你刚刚说什么?”

  孙荻紧紧抓着手中那捧红红黄黄的花,芬芳的香味腻入鼻端,特别让人畅快,他微笑着仰起脸,“孙荻,哥哥,我叫孙荻。”

  “荻?嘿嘿,听起来就是弟嘛!果然是弟弟!走吧!哥哥带你玩去喽!”菁儿大笑着率先往花堆里跑去,还不时回头朝他招手,“快来啊!咱们看谁先跑到那棵树下面,嗯,叫我娘给吃桃米饼!哎,你吃过桃米饼吗?很好吃的哦!”

  孙荻并不知那桃米饼是什么,却也奋力往前追去,似乎是追着那孙菁口中非常好吃的桃花饼,也似乎只单纯地是追着那串明媚一如艳阳的笑声。

  青鸳端着一碟子桃米饼到了廊下,然一眼望下去,却遍寻不着孙菁的身影。远远看去,正巧园子边上供下人进出的后门开着,青鸳一下就慌了神,把手中的碟子随手一搁就跑过去打听。

  连问了几人,却是全然不知。仆人们对于骆垂绮虽素无仇隙,但因此际明显即是柔姬势盛,也不愿多惹祸上身,对于青鸳急得快哭的神情,虽心中恻隐,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大都远远避开了事。

  青鸳越想越急,想着这世道,想着孙菁素来的可爱逗人,再想着夫人的温婉,心中不禁又是悔又是慌,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眼泪一滑,不由跌坐在门槛上哭起来。

  孙永航两日来快马疾奔,径入后园,就想悄悄看一眼垂绮她们母子是否平安。然而马至门前,冲眼即是歪在门槛上怔怔落着泪的青鸳,心神一下便打得纷乱。想起历名说过,青鸳是跟了垂绮的,最先冲入脑子的即是垂绮出了事,且愈想愈坏,竟至不敢上前一问,只是怔怔地盯着园前那几株梨花。

  幸好历三娘此时刚操办着丧事新补的物件儿回来,一见这番情形,也唬了一跳,忙上前问:“这怎么了?航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话一出口,历三娘也知是刚到,这一身风尘眼见是连衣衫都未更换。她低叹一声,想再说什么,却见青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航少爷!历大娘,我,我……我没看好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不见了!”

  “菁儿?菁儿他怎么了!”孙永航这才猛地回神,揪着直问。

  “小,小公子要吃桃米饼,我,我就去屋里给他拿……原本他好好在这儿玩的……可,可等我拿着饼回来,他就没了人影了……小公子,小公子会跑哪儿去呢!”青鸳虽说跟在老太太身边,然而毕竟年纪还小,也从未经过这些事,这一急一吓,早乱了她的神。

  历三娘听了这有些颠三倒四的话,前后一思量,便下了判断,“哭什么!人不见了就赶紧找!”她唤来后门边上的几个下人,问了问,虽说都未见着,但仍是不放心。于是就即刻让几个停了手头的活儿,立即去邻近打听。随后又叫上几个人在园子里四处找找,才吩咐好,想安慰几句甫一回来就遇上急事的孙永航,谁知人早往园子里冲了进去。历三娘远远瞧着,心中不由暗祷:菩萨保佑,千万别让菁公子出什么事!

  这边急得快把园子翻过来的时候,却不知小菁儿拉着孙荻早躲在一处僻静的墙角偷吃着一碟子桃米饼。

  “哈哈,这下桃米饼就任咱们吃啦!”才要伸手拿,却见自己的小手脏得可以,想了想,也就胡乱往身上一抹,拿起一个就要往嘴里送。然而一眼瞅到边上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荻儿,菁儿嘻嘻一笑,将饼塞到了这个新认下的弟弟的嘴里,“吃吃看!可好吃了!”

  荻儿就着哥哥的手小咬了口,香滑滋软的饼便伴着细微的泥土香沁入口中,可口的滋味,再加上那双企盼着他夸奖的哥哥的眼,荻儿也不觉露出一如榕树下日光斑斓的笑花,乖巧而开心,“嗯,很好吃!我能再咬一口吗?”

  “哈哈!当然喽!”菁儿得意地将饼整个儿塞入弟弟的手中,然后开始点自碟子里的饼,“一个、两个……嗯……咱们一人一个半……”他转头看向这个笑得比方才开心得多的弟弟,把头微仰着考虑了许久,才决定道,“你是第一次吃到桃米饼,那这次我的那半个就让给你了!你要谢谢我哦!”

  “嗯!谢谢哥哥!”荻儿嘴里塞得满满的,却仍是乖巧又含糊地马上道谢。

  “呵呵!你吃得真难看!像只小老鼠!就是上回项叔叔捉到的小老鼠一样!”菁儿瞅着瞅着就乐得大笑起来,荻儿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觉得那笑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跟着笑。于是,他也笑了,到最后,两个小家伙都倒在了草堆里打着滚笑,满身的泥与童稚的笑声一起跌落。

  孙永航跑了大半个园子,连找几处却都不见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焦躁之意。他闭了闭眼,尽量不让自己往坏处想,脑中将整个后园思索了个遍,猛一拍额,冲身边紧跟着的青鸳道:“你去找找菁儿常玩的地方,我再往北园看看!”话一落,他便往北角拐去。

  北园原是祖屋,但因此时二老都已过逝,且正堂又操办着丧仪,人便稀得很。孙永航边找边强迫自己潜心细听,在拐过一处廊子时,偶然捉到几声细嫩的呼声。孙永航步子猛地一顿,迅速往出声处看过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心都窒了窒。只见两孩子正捡了根树枝往池子里不知捞着什么,小小的身子斜斜倾着,摇摇晃晃的,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

  孙永航直欲沉喝,然到嘴边又怕吓着他们,足间一生力,瞬息便往池边掠了过去,也顾不得走台阶,只往池栏上一借力,便抵两孩子身边。不过一息,他已一手一个拎了就跃回后头的软草堆里。

  两孩子瞅着孙永航恍如天人般倏忽降临的身影,小口微张,也不知是惊是吓,愣了好半晌也没开口说话。孙永航喘了几口气,这才定下神来,眼见着两孩子都瞅着他不说话,心中又颇为着急起来,忙蹲下身子,搂着菁儿软小的身子,急问:“怎么了?伤哪儿了么?池子边上滑得立不了人,水又这么深,万一掉下去可怎么好!”孙永航上上下下打量了两孩子一番,确定没伤着,终于长出一口气来,自觉后背微湿,着实是吓得狠了。

  听见微责,两孩子这才回过神,孙荻老老实实地在边上乖乖站好,而菁儿则悄悄吐了吐舌头,扮了记鬼脸,然后不知想起什么,他两眼亮闪闪地瞅着孙永航,激切地问:“叔叔,你是大将军吗?”

  叔叔?孙永航心间猛地一刺,那搂在孩子娇软身体上的手不由微微打起颤来,“怎么是叔叔?我……我是你……”

  孙荻奇怪地看看孙永航,又看看菁儿,猛然插了句嘴,“他不是爹爹吗?”他的爹爹与哥哥的爹爹不一样吗?

  “爹爹?”菁儿回头疑惑地看看孙荻,又回过头来瞅着孙永航道,“项叔叔说我爹爹是大将军,你是大将军吗?”他眼神泛着崇敬,璀璨如朝露一般。

  孙永航忍不住摸着他的小脑袋,颤声道:“我是。我就做过大将军。你,你娘没提过我吗?”

  “我娘说,我爹爹叫孙永航!是这么写哦!”小菁儿兴奋地捡起草边的石头,在泥地上画了起来,笔致不畅,甚至只是画出来的,却带着明显地练过的工整。画完,小菁儿把石头一丢,指着地上的痕迹开心地说,“喏!你看!这就是我爹爹的名字!我娘教我写了两只手的手指头,才给我吃桃米饼的哦!”孩子天真的童颜,亮闪闪的眼睛还带着期待的望着孙永航,直盼他也夸奖他几句。

  听了这话,孙永航禁不住眼底都泛起潮意来。垂绮,垂绮心中还是存着他的,还存着他啊!他猛地一把搂了菁儿入怀,“好菁儿!我就是你爹爹!就是你爹爹!爹爹一直没来看你,但爹爹每天每夜都想着你和你娘!”

  孙菁幼小的头脑还远远无法体会孙永航此时的激动,只是这一句“我就是你爹爹”让他打心底里暖和起来,就像是连吃了三块桃米饼一样,肚子里饱饱的;也像是娘晚上帮他在背上挠痒痒般,极是舒服。有爹爹了,爹爹来看他了!还是个大将军爹爹!他往常顶崇拜项叔叔能逮麻雀给他玩了,现在又有个能打胜仗非常威武的大将军做爹爹,菁儿觉得开心极了。他瞅着眼前紧紧抱着他的爹爹,有些害羞地悄悄伸出手,就像圈住娘一样圈住了他的爹爹,小声地叫,“爹爹,大将军爹爹!”

  孙永航听得这一声唤,感觉整一季的瑞香与含笑齐在心间开放,喜悦如这芬芳,几乎就要满溢了出来。“菁儿!爹爹的好菁儿!”他的儿子呵!他的!他和垂绮的儿子!好儿子……

  小菁儿开心一过,便满心填满了期待,他晃着孙永航的手,“爹爹,你有小松鼠送给菁儿吗?”

  “小松鼠?”孙永航一怔。

  “项叔叔每回来都会给菁儿带好东西,菁儿最想要一只小松鼠了!”说着,孙菁那双小眼睛就更带亮色了,连带地把一旁生性安静的孙荻也带得期待起来,一齐瞅向这个父亲。

  孙永航行色匆匆,哪里想到要捎带什么,这时见问,顿时局促起来,浑身上下地乱翻乱找。上上下下翻了遍,也不见什么小玩意儿,孙永航悔得什么似的,忽然瞄到自己手上带的上次御赐的扳指,便立即取了下来,讨好地放到小菁儿期待的手心里。同时看到孙荻也在一边等着,便将自己随侍腰间的碧绦佩解了下来。

  见两小家伙翻来覆去地看着,他禁不住问:“喜欢么?”

  孙荻安静地看看孙永航,不做声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的孙菁却早撅起了小嘴巴,“不好玩!”他望向这个爹爹,忽然说,“项叔叔说大将军爹爹打仗骑马!爹爹,我也要骑马!我也要打胜仗!”

  一听这个,孙永航不禁微微笑起来,“要骑马,爹爹带你们骑,可有一点,你们两个也要答应爹爹。”

  “爹爹快说吧!我和弟弟都答应!”小菁儿一听有马骑就立刻转了笑颜。

  弟弟?孙永航眉间一蹙,沉郁地看向这两个似已亲密无间的兄弟,心中无限怅然。“你娘告诉过你,荻儿是你弟弟吗?”

  “嗯。我娘说我还有个二娘,二娘就有个弟弟。”菁儿清朗的声音却似一柄尖刀,直割入孙永航的心窝里。

  他望向孙荻,模糊间,那神似的眉宇,那安静恬远的气质,却像是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儿,带出冰冷的怨意来,令人禁忍不住。小腿微倾,他跪坐着将两个孩子俱揽在怀里,闷声道:“是我,我负了你……”

  菁儿被搂得有些紧,不是挺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才装大人样地五指并拢着摸摸这个爹爹的头,“爹爹要勇敢,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他照搬着项成刚曾劝过自己吃药的话,那甜甜软软的声音,藉着脖子间亲昵搂入心窝,让那颗苦涩的心亦微添光明。

  过了会儿,菁儿见他没动,不由又扭了扭身子,“爹爹,你不带我和弟弟去骑马打胜仗了吗?”

  “去!这就去!”他一手抱一个,满心就想着讨好这两个娃娃,连原本想着告诫远离池子的警示都抛了,更别说得向满园急找的青鸳打声招呼了,统统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孩子干净的笑颜。

  这一通,父子三人都玩疯了,菁儿荻儿固然开心,就是孙永航也一扫数月来阴郁压抑的心绪,也顾不得自己是擅离职守,私自还家,也不觉自己连日赶路的风尘之苦,一手抱一孩子,非但骑了马,还带着逛了回集市。

  直至天色渐暗,暮云四合,孙永航才渐悟不妥,只觉这一日竟如此匆匆,但也无奈,只得哄着两个意兴未尽的孩子回府。

  才至府门前,却早有春阳候在那儿,见孙永航乐呵呵地抱着两个笑得脸儿晕红的孩子,她不由一愕。

  “春阳。”

  奶声奶气地一唤,春阳立时回神,赶忙上前一礼:“春阳见过姑爷!”她瞅了眼明显敛下笑来的孙永航,颇不以为然,然而待见到连小荻儿亦抿下了笑涡,不知怎地就升起一抹失落,“姑爷,少爷有些咳嗽,药已过了些时辰,得赶紧补上。”

  这父子三人明白显现出来的疏离使得春阳心中微苦。这姑爷半声不吭就抱走了,好容易打听到门房小厮处,才知是由亲爹带着走的!那碗药按着老大夫说的火候煎,是谁在边上候着?人不见了,热了三四回,又是谁在惦记着?

  孙永航敛了敛眉,朝荻儿看了眼,在那红晕未褪的小脸上亲昵一吻,才放他下来,柔声道:“荻儿乖,回去好好喝药。”

  “嗯。”荻儿乖巧地应着,又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抓得热热的手,夜风吹来,凉凉的,令人有些不舍。舍不得眼前这个与往常不同的会大笑的爹爹,舍不得眼前这个会分他桃米饼吃的哥哥,然而当春阳拉上她的小手时,他还是温顺地转身了。

  蓦地,衣袖被一只小手拉住,“明天老地方,咱们还玩!别忘啦!”童稚的声音漾着一朵笑花。

  “嗯,哥哥!”荻儿大力地一点头,颊边终于再现笑涡。

  孙永航有些涩然地抱着菁儿朝那方他日思夜想却始终未尝企及的院落走着。五个月、两年!自那日官衙外,有多久,她再不曾正眼看自己一眼?自那些事后,有多久,他再未能跨入回影苑的门槛?

  这一路,每一处景,每一丛花木,每一梢枝头,如今且行且看,都涌溢出无穷回忆,点点滴滴。苑中第一朵含笑,曾簪上过她的鬓间;苑中第一枝桂子,曾被她摘下插过净瓶;苑中第一场新雪,曾由他作画,由她刺绣……有多少个曾经?数不清!

  前方昏暗,忽然透出一晕光亮,柔柔暖暖,将一腔凄苦的心密密包裹起来,原来已是掌灯时分。

  孙永航暗里一咬牙,步子便紧了许多。

  “小姐,要不我去找找?”

  “找什么!历三娘不早来支会过了?稍早些成刚也托人转过信来了!”灯晕下,骆垂绮望着案上那方雕着馨兰的砚盘,话虽淡然,神思却有些不属。

  溶月瞧在眼里,心中也微微一叹。这方兰砚是二人同去选的毛坯,航少爷亲手雕了送的。这分明是恩爱的两人,却偏生插入个相府千金;然这分明已成怨怼的二人,却又痴恨情钟,难以释怀。往常不识情爱,只道小姐最是委屈,如今想,这二人却俱是委屈。爱是痴,怨亦痴!

  才思忖间,外间忽然传来一阵稚嫩的呼声,“娘!娘!菁儿回来啦!”

  骆垂绮猛地一震,也不待溶月,快步就奔至门前。然而,应门的手才伸,又似蛰了般缩了回来,扣在袖间,隐隐发颤。

  许是等不及,菁儿硬是挣出孙永航有些紧的怀抱,倾着身子推门,边推边喊:“娘!菁儿买了肉桂……嗯,肉桂谷……饼,爹爹说你最爱吃的饼!”

  许是门原就虚掩着,只菁儿一倾,门便“吱呀”一声,在毫无防备的骆垂绮面前打开。那抹镂心镌骨的容颜,那道爱恨入骨的身影就展现在毫无防备的她的面前。

  许多思念,不及收拾;许多情钟,不及掩饰;许多恨意,亦不及倾侧。只这么望着,一个不觉怀中的孩子已挣扎下地,一个不觉菁儿扯着她的衣袖要抱。

  “垂绮……”相思至深的手,制不住激切地抚上魂梦相萦的脸,青如远黛的眉宇,愈显清冷的杏眸,那容颜呵,那眉目呵,总是美丽依旧,却沧桑日重。是他吧,叫那心伤划上了原本明朗的心房;是他,叫那幽怨刻上了那双曾经蕴情蕴致的双眸!“垂绮!”终于,将眼前夹爱夹怨的人儿紧紧地拥入怀中,感觉那温热馨香,感觉那纤瘦娇弱,仿佛只有切实的触感才能证明眼前的真实,不再只是驿路一梦,不再只是梦回神伤。

  “咦?娘不认识大将军爹爹吗?爹爹说他叫孙永航的!”小菁儿见着两人奇怪的举止,心中疑惑,自己又想不通,不由大声问了出来,尤其将“孙永航”这三字咬得恁重。溶月一瞧着二人神色不对,立时拉着菁儿离开了。

  孙永航!这三字似是一盆冰水,将骆垂绮这番因思念得偿的激切浇了个冰凉,心神一定,那番相思便尽数化为冷硬的刺痛,相思有多深,刺痛亦有多深。

  她也不挣扎,只生生逼回了眼角的泪意,冷冷道:“孙永航,放开我!”

  孙永航一震,却抱得更紧,死不放手,那微垂的眼睫遮住满目苍凉,只喃喃道:“再一会儿!垂绮,再一会儿!我只有今天……我一会儿就走……给我些回忆,让我熬下去!”

  晚风中,那细碎的话太低太沉,然而听在骆垂绮的耳里,却太重,压弯了本已酸涩的眼眶,亦压断了那根勉强自持的心弦。苦、涩、酸、咸,辨不清是泪的滋味,还是心的疼痛,漫漫涌上来,直到她再也撑不住。她开始挣扎,狠狠推开眼前满沾了风尘味的胸膛,明晃晃的水光闪落,却硬生生憋着不再凝聚。

  “孙永航,时至今日,你又何需在我跟前说这些!熬?你挺不下去,你以为就你挺不下去么!我挺不住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熬不下去的时候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这是骆垂绮第一次如此直白无讳地道出所有的委屈与愤慨,毫无遮掩,声声扎入孙永航的心头。然而此时的他却似是完全听不见这话,眼中心上,只专注于眼前的身影,就这么怔怔地看了许久,忽地转出一抹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交杂其间,生生死死都似是可以放在一边,“我走啦。”她目前无恙,菁儿无恙,他安心了,也因着他们母子的无恙,他忽在胸臆间添出一抹气力,一腔坚毅。

  路还长,他得走下去。

  视线纠缠,骆垂绮怔怔地看着他退着离去,直至他跨出苑门,她才仿佛脱了力般滑倒在门边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