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酒醒见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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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甭了,你就快是被我们家休了的人了,孝悌不行,忤逆公婆,害得夫家危难重重,你还有脸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么!”安缨此番得了势,更显骄横。

  “奴婢这几日时常看到……看到那溶月扮了个小厮出入后门……奴婢原不识,还以为是历名,后来又想,那历名是跟着航少爷的,哪里会又在后门出现。因此奴婢心中有疑,那日便跟了去看了……”锦儿见厅中忽然一时静极,心中不由怯了,嗫嚅着吐不出话来。

精彩内容结束  芳意将阑风又吹,白云离叶雪辞枝。

  集贤雠校无闲日,落尽瑶花君不知。

  相渊自从与孙骐通了消息之后,见其欣然允诺,以为此事再无差池,便同夫人爱女说了,只等着他家服丧一过,便来下聘。那柔姬听了自也万分高兴,整日窝在绣房里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只盼着九月早早过完,自己便得完了这场心愿,与心爱之人共效于飞。

  然而谁知,孙骐才自相府回来不过五日,孙府里便闹翻了。也不知谁,居然在老太太那儿通了气,将孙骐夫妇叫去大骂了一通,连保着骆垂绮,又加之骆垂绮本就有孕在身,就是连原番找着题儿想压她的大房也力护着,以一族之长保定了骆垂绮。

  老太太原就因老爷子先逝而身子虚着,这一气,更是把先前的虚给气成了病,只骂着孙骐没有良心,他爹才走不过大半年,就想着法儿要气死了娘,好让他们逍遥自在!

  再加上儿子孙永航也冷颜相抗,这孙骐夫妇竟是头疼欲裂,再无半个主意。重重压力之下,二人心中大恨,但却也抗不得老太太如此说辞。少不得,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孙骐将前因后果细细说出,指望着亲娘宠着儿子,不忍见其问罪受死,总会点头。

  谁知老太太竟半点没有转寰,反骂他行止失端,丢尽了孙家的脸,直言问罪下狱也是应该。此一举,真把孙骐唬得再没辙了,一边是家中压力重重,而那边,相渊也不知打哪儿听得了风声,竟也冷脸相对,军饷一案是查得更紧了。

  孙永航见其父在祖母那儿讨不得好,这才心中微宽。其实亲娘总是爱宠儿子,只不过,孙永航早在其父施上这条苦肉计之前就已经将老太太给劝服了。若说军饷一案,孙骐就算牵连得再大,仗着祖父的遗交,朝中总还看顾三分;更何况此番孙家在文斓公主一事上出了大力,兼之他又平叛开疆,孙府之势总在往上。因此,就算真查着了,孙骐也不过就是革职下狱,断了仕途,也并不会有性命之虞。

  老太太性子本就宽厚,只听得性命无虞,就收紧了口子,半点不叫儿子劝去。再思及先夫临终之托,要看顾垂绮,此番更是大力维护。

  同时,骆垂绮也在端王妃处多番着力,总想着,如若公公真因此事被革职查办,总是一生都记恨了她,想来,无事方为最好,要有半点错处,于孙家自是更难立足了。

  端王自文斓公主一事之后,在朝中已颇露头角,女皇眼见着自己幼弟也用心朝事,心中自然欢喜,因此,对其倒也看重。而他本身,对骆垂绮也有几分爱才之心,加之少年时期就对其父骆清晏甚为崇仰,孺慕之思稍加移情,便对她的承请放在心上,对于军饷一案也使了几分力。

  相渊本以为事已妥当万全,哪知道还会惹出这一段事来!心下暗恼,眼见着刑部的友人也暗示其见好就收,而自己女儿的姻缘却还未着落,心头更是烦躁,当下不由挟着旧日恩情硬逼着此番的副审从中出力。

  这一下,刑部是为难了,因见着端王是初涉朝事,总有些欺人。那端王往常虽说只偏好书画,对于他事一概不管。但这终究不过是韬晦之策,眼见着朝官欺他,便也恼了,由骆垂绮原本息事宁人的主意竟折至针锋相对,直冲着相渊而去。

  那军饷一事,若说孙骐贪得有三分,那相渊也能得手两分,这一转一接中,哪里还能干净得到哪儿去!端王即盯准了相渊,相渊一时也是防不胜防。

  这下,相府也乱了。

  相渊见着事态不妙,便思量着罢手,然而才劝了女儿不到两句,女儿便冷声哭了,先是埋怨:“既是爹爹不能,便早不该叫女儿存了那番心思!女儿如今满心实意,只盼着爹爹成就女儿的姻缘,谁想如今竟反不成!这鸳鸯绣帕都已成了,女儿一生的爱恋姻缘也系在这上头,此生不论生死,女儿心中是认这一个夫婿,再没有其他男子!”

  说罢,也不再多言,直接拿起一把剪子就要将自己头发铰了,“既是此生再无姻缘,我不如出家做了姑子,青灯古佛也绝了这痴情冤孽!”

  这一举动吓坏了相尚书,只唬得连连唤人夺下,再好言在旁轻轻相劝,见始终垂泪无语,没个转寰,相渊也只好长叹一声,“唉!生得这么一个女儿,竟是我相渊一辈子的克星!罢了罢了……既然你非得嫁这么一个郎君,那我问你一句话,你若应了,往后好生好死都不要哭回娘家来,若应不下,那也甭再想那个孙永航,正经另寻一个人嫁了!”

  相柔姬听得这样说,忙止了哭声,“什么话?”

  相渊瞅了她一眼,叹声道:“人家本有妻房,我现是拿势逼嫁,你若非嫁那孙永航不可,往后入了孙府,全府之人对你不待见,可忍得起?”

  柔姬听得一怔,随即轻声道:“女儿心中只这么一个孙永航,只要能嫁得良人,任什么委屈也受得。”

  “……唉,也罢!既是如此,爹爹少不得也将施施手段,定叫你了却心愿!”说罢,相渊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话,转身离去,步出玄关时,回头瞧了一眼发着怔的爱女,忍不住低叹,“儿女自有儿女福,做爹爹的,也只到这儿了。”

  回至,相渊沉吟良久,提笔疾书一封,及至盖了印信,他又是一顿。

  端王经了文斓公主这一事,才不过初入朝堂。然而这韬晦之计,显见得其城府之深。只是这在相渊这样的老臣眼中仍是不够瞧的,那端王虽是仗着女皇疼爱幼弟的维护,但毕竟经验尚浅,更何况,在此番铲除文斓公主一事上,信王老成持重,态度观望,原本没有什么,可有了个端王做比,信王心中自然有隙。而信王显见也不希望其在朝中之威还有端王能分得去……

  思及此,相渊便沉声唤来了下人,“将这封信送去信王府。”

  “是。”下人应声而去。

  事儿闹大了,渐渐已成二王的相争,孙骐一见如此更是心中发寒,万没料到竟会涉入此间。二王一个是女皇的胞兄,一个是女皇的幼弟,任是哪个都贴心贴骨;再者,文斓才去,虽是叛乱有因,但毕竟是刃上皇族,女皇顾及舆情,也根本不会动到二王中的任何一个,左右不过就找个替死鬼。

  这替死鬼会是谁,孙骐还看得分明,这一闹可真把性命给搭上了。因此,他也越发逼着孙永航迎娶;老太太的话他也不顾了;大房族长有言在先,他孙骐只当自己要分出这个家,便索性一概抛了不听,只拿永航夫妇逼成。

  骆垂绮处境更险,心中也日夜愁苦。想着曾在文斓公主一事上出力相助的朝官,但人家原是看在老爷子的分上,如今人已没了,又加之是这等私事,他们又如何会管?就算管了,想必也只想大事化小,弃车保帅了;想着端王不过初涉朝事,威信不足,经验不足。然而此时此际,她除了能依靠有些交情的端王,竟还能依靠谁呢?

  孙永航这几日也是万分辛苦,一边是父母的日夜相逼,一边是妻子身心俱苦的委屈,一边又还在朝中四处奔走。然而于此际,旧时与孙家过往甚密的一些大员,如今眼见着孙家遭女皇闲置、信王相针,心头已然雪亮,明哲保身尚且无暇,哪还愿来趟这浑水,反是劝孙永航以家业父母为重,息事宁人便了。

  而孙府三房中的另两个兄弟,老三永彰是既乐又恨,只是冷眼旁观,唯有一个孙永勋见不得骆垂绮如此悲苦,一直助着孙永航与自己父母相抗,但苦于人微言轻,总使不上什么力,最多也只是宽解宽解自家兄长而已。

  这么闹腾地过了几日,孙永航几乎跑遍了天都的大小官员府上,历名也跟着没一日好歇。不得已,骆垂绮与端王府的一些权策相商,都是托溶月乔装而行。

  一连几日,骆垂绮苦思冥想,终于由端王送来的一些卷帙中翻出一项重要佐证,那就是,相渊身为兵部尚书,在西滇叛事一起的时候,曾出过泸州守将冯源叛逃一事,当时因为战火在即,自女皇而下,除了召长安侯与钰华夫人问话之外,并未对此事详查,只对冯氏抄家下狱,于事后问斩了三代直亲,其余亲房族人谪戍原州,就此了事。

  而于今看来,这冯源不只与长安侯、钰华夫人有亲戚之从,与这相渊亦是有些沾亲带故。可以说,冯源立功得升,俱是在相渊在职期间,甚至相渊还隐下了其一桩私扣军饷一事。如果能够借题发挥,那相渊便再无余力还手了。

  日间骆垂绮思索已定,便想等着孙永航回来好拿定夺,谁知等至日落掌灯,仍不见人影。垂绮只道这几日因奔波之忙,时有晚归,便也不甚在意,只是自己这边时间不等人,便先拿了主意,将所定计策封了书信,嘱溶月送去端王府。

  正这边刚出门,朝廷突然来了问罪之旨。原来刑部已经查至孙骐处,女皇震怒,当下要孙骐去刑部诉说清楚。

  登时孙骐唬得六神无主,老太太也慌了神,想着儿子前日所说,心中又是不忍,但仍是镇镇定定地稳住了全家的心神,嘱咐孙骐立时着装赶赴刑部,同时自己这边已换上一品诰命朝服,领了谍子,请求面圣。

  大房原只想让孙骐得不着那兵部尚书的好处,现在事态闹大,又兼涉二王相争,外不间亲,只怕他孙家会倒了大霉,而老爷子又走了,再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大房也暗中转了主意,只求着能保太平就好,管谁走谁留。

  骆垂绮见了这番态势,情知自己更为孤立无援,但心中却还是不慌不乱,不回自己屋中,却到了老太太的屋里等着她回来。

  大半个时辰后,溶月回府,打听得骆垂绮在上房正间里,便也喜滋滋地赶至那儿,见着人便道:“小姐小姐!端王直说主意出得妙!可行!小姐!事成了!”

  骆垂绮听得这句话,心头也蓦地松了,这才露出了点点笑意,只拉着溶月的手,“溶月,我也多亏有个你!若没有你,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呢……”说着,原先强忍着的泪意一时也忍之不住。

  溶月听得心中微酸,但脸上却扯开了笑颜,“小姐!快别说这种话了,喏!这是端王爷的回函,你快看看,也好有个主意!”说着便伸手替骆垂绮将眼泪拭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她。

  “嗯。”骆垂绮拆了细看,匆匆一目十行,便已知晓端王心意已定,只是需得有人助益。这好办!她微微一笑,朝溶月道,“那端王爷担心自己说话不够分量,也想摊上咱们孙家。这可好,只要公公、几位叔伯再加上永航在朝上帮个腔,便能成事了。”

  “呵呵,看来这件事总算可以歇下了,再不用这么折腾!”溶月见她形容微宽,心头也释然了些。“咦,就不知航少爷在哪儿?今儿已晚了,怎么还不见他人呢?”

  骆垂绮听问心头掠过一阵凉意,却辨不清什么,只是低头沉吟了会儿,才道:“许是正为着公公的事在别府上应酬吧……”然而话出又不对,公公已叫刑部叫去问话了,何以永航还不回来?难道此事竟还牵连得到永航?

  心中正在犯疑,却听得外间一阵喝骂,“你们这是干什么!”语声带怒,正是老太太。“把人给我放了!”

  “娘!您瞧您!只把心向着孙媳妇,就连儿子孙子都不顾了么?不顾儿子孙子,难道就连这整个孙家都不顾了么?”于写云微锐的声音刺入骆垂绮的耳中,听来分外扎心。

  “哼!我只认老爷子定下来的事!老爷子认定了航儿的媳妇就她骆家闺女,我也就认定她一个!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尽顾着自家荣辱,要她一个有着身孕的闺女离开夫家上哪儿去?啊?她无父无母,就一个舅舅,你让她这样如何再立身处世?”老太太顿了顿,只气得浑身发抖,“把航儿给我放了!”

  骆垂绮听到这里心头陡然一惊,把航儿放了?难道永航竟是被关在哪处吗?心念一转至此处,骆垂绮再顾不得别的,只往庭院里走,才不过几步,就见大房孙永玉的媳妇安缨横在那里一拦。

  “我说永航媳妇,你在奶奶屋里干什么?”

  平日见着这些人,骆垂绮还有闲心假意虚应,此际正是利害关头,哪还顾得上说别的,她只道:“嫂嫂请先让让,我有话和奶奶说。”

  “甭了,你就快是被我们家休了的人了,孝悌不行,忤逆公婆,害得夫家危难重重,你还有脸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么!”安缨此番得了势,更显骄横。

  骆垂绮听了此言,脸色便是一沉,正欲开口,老太太已快步往这儿行来,正巧听着这几句,当即就指着安缨骂道:“谁说要休垂绮的?谁说的!老爷子才走,还不到一年,你们就眼里心上没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心中早存想着也叫我跟进棺材里,你们才满意?忤逆不道?谁忤逆不道?我今儿算是看清楚了!你们这群狼!”老太太大动肝火,浑身都气得发抖,越发站不稳了。

  众人眼见如此,面上都有些讪讪,安缨更是搁不住,却也不好再怎么言语,只恨恨地站到一边。

  大房孙骥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劝道:“娘,咱们总要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呵!好大一顶帽子!若是你爹还在,他会由得你们胡来!他会叫你们由着外人相逼,委屈自己怀着身子的媳妇,让她离开夫家!”

  “娘……”孙骥被抢白了几句,也有些恼了,见无转寰余地,便也只得罢了。余人见他如此,也只好各自退去。

  骆垂绮一见众人转身即走,心头反倒慌了,然而欲待开口质询,又自觉没这资格,只急得拿眼直瞧老太太。

  老太太喘了几口气,这才瞅见垂绮的眼色,便忙叫住众人,“站住!航儿呢?把人给我放了!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于写云心头本就有气,此刻正好瞅见骆垂绮给老太太使的眼色,想起日前种种不快,心里越发嫉恨,只一声冷笑,“娘,航儿他爹叫朝廷给逮去问话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再怎么无父无母,也该去瞧一眼他爹的死活吧!”

  话极呛,听得骆垂绮脸色一白,然而也正中了老太太心底的软处。这一软,原先那火气便叫素日的仁厚之心给漫过了,只一把拉住孙媳妇冰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才道:“左右死不了!叫他回来马上到我这屋里来!”

  “垂绮,跟我进屋去!别理那起人!”老太太拉着焦急间还欲再问的骆垂绮,转入上房内间,直到将门掩好,她才道,“垂绮,别怕!航儿总也是他们的亲儿子,出格的事他们不会做的!”

  垂绮欲言,然见着老太太神色愤中带凄,心下也是不忍,便将已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反好言相劝,“奶奶,您也别怪爹娘叔伯他们,他们原也是为了这个家。”

  老太太一听此话,泪立时便挂了下来,只是一直拉着垂绮的手,凄然道:“孩子,你不知道……我养了六个儿子,除了老五与老六,没一个有良心!如今,如今老爷子才走不到一年……还不到一年,他们就这么闹!他们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娘!若非这回我这一品诰命的封号兴许还能起派些用场,他们早把我扔在这老屋里自生自灭了……如今……你瞧瞧,一个个的!哪里还认我这个娘!”说着说着,因想起早逝的老五,心头又一阵酸痛,早泣不成声,“但凡老五还活着,今儿哪会惹出这档子事来!就是捅了天,但凡有他,也能撑起半边来……”

  骆垂绮也跟着掉了些泪,老太太一提他早逝的五儿子,也一并使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若此番父亲还在,哪容得别人家如此欺凌她?孙家可以这般牺牲她,还不就是因为她无家无恃,可以舍就?相家如此逼婚,还不就是因为她比不得那相府千金有家有恃?

  于写云气呼呼地到了堂屋里坐下,安缨也跟着来了,“哎,我说三婶,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在这边发愁,还不如和府里摊开了说,大家伙一块出主意,总能转危为安,渡过这难关去!”

  此计正中于写云下怀,“嗯,还是你有主意!”说罢,她立时起身随了人入到正堂屋里。

  到时,厅堂里早坐了各房头的人,老大孙骥、老二孙驰、老四孙骖。老六因戍边屋里只一个宣盈璧,又是个素不管事的,便没来。而三房的孙永勋因四处打听永航下落,不在厅内。除此之外,各房头的妻妾子孙都到了场。

  于写云便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详说,半点不敢再有隐瞒。说完之后,众人一时都苦思冥想,但半晌都没诌出个辙来,只是发闷。

  沙漏迅速逝去,转眼已是月上中天,而孙骐却还未回府,于写云是越发着急起来,连连派了下人去打听消息。

  这时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开了,然听来却全是马后炮,悔不应这样,原不该那样,就是没个亡羊补牢的法子出来。

  于写云的丫鬟锦儿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点上来,觑着自家夫人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怯怯地道了一句:“奴婢知道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话快说!”于写云极不耐烦,却又怕真是什么消息,一时倒也不敢马虎以待。

  “奴婢这几日时常看到……看到那溶月扮了个小厮出入后门……奴婢原不识,还以为是历名,后来又想,那历名是跟着航少爷的,哪里会又在后门出现。因此奴婢心中有疑,那日便跟了去看了……”锦儿见厅中忽然一时静极,心中不由怯了,嗫嚅着吐不出话来。

  “看了怎样!你倒是快说呀!”

  “看到,看到原来是少夫人叫溶月扮成了个男子送些书信去一个地方……”

  “送书信?”

  “去什么地方?”

  “奴婢偷偷跟着她去了,见她居然到了端王府门口,而后给了银子又将一些信件交给了守门的。奴婢隔得远,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她说要把这信交给什么汪管事……”

  “啊!汪以全!端王府的总管!”老二孙驰快道了一句。

  “这么说,那航儿媳妇跟端王府有来往?”

  “从没听过这等传闻!她十七便即嫁给了航儿,闺中少女又哪来与端王有交情?更何况端王端王妃年纪均大过她一倍,她又是如此身份,哪里会和她有所交结?”孙驰缓缓分析了一圈,只捋了捋胡子,摇头不信。

  安缨此际也插了个嘴,“那骆垂绮无恃无靠的,若真结交了端王,还不天天挂在嘴边显耀,哪里还会偷着来!”

  “嗯,也是这个理……”孙骥听了,也觉不太可能。

  “哎呀,眼下不是说有理没理的事,总之,她与端王有交是事实!那现下该怎么办?”于写云耳听他们说来说去些不相干的话,心头更急。

  “唉,如若她父母健在,如今孙府还是沾了她骆氏的光呢!可惜!可惜!”一直未出声的老四孙骖忽然开了口,只一声叹,叹得厅内各人面上有些讪讪的。

  孙骥挺不是滋味地横了他一眼,扯开话题,“投靠端王原也不失为一条妙计。但是此番是信端二王之争,端王一直只好书画,虽有传是为韬晦之策,但终究不涉朝政,眼下只不过仗着女皇宠爱,在朝中既无经验又无人脉,要他与信王一较高下,总是差了那么远远的一截子。”

  孙驰捋了捋胡子,点点头,“不错!其实只要端王放手,相渊那边就不会逼得那么紧。没了端王,信王也松口气,相渊就更松口气,场面缓了,大家就好说话了。”

  “所以,得先把端王这条线给掐了!怎么比,靠信王总也比靠端王来得扎实!”孙骥临时想到一点,目色马上就沉了,“眼下这事还得快!万一叫信王知晓我们与端王暗通款曲,到时还只当我们在背后力挺端王,这可会惹出大麻烦!”

  于写云听了皱眉一想,便侧头唤道:“锦儿,你刚刚说,看到送信的,除了溶月,还有其他人么?”

  “没了!就只是溶月!”

  “嗯!你下去吧!”于写云挥退了丫鬟,再朝众人道,“这就容易多了!左右不过一个小丫鬟,只消在半路上截了,再转手卖到远处去,总不会露了风声。”

  “嗯,如此甚好!就这么办吧!”

  锦儿在窗下听得这几句,心头登时一冰,腿已软倒在地,再站不起来。

  “航少爷,我估摸着,这天窗外边就是厨房后头的柴架子,只要爬得上去就成了。”历名靠坐回来,冲着一直敛眉沉思的孙永航小声道。

  “先不忙!你坐下!”

  语声异常沉冷,听得历名心头生出些寒意。他依言坐下,“少爷有什么吩咐?”

  “刚刚我去明大人府上坐了会儿,我爹这一次,只怕真有事……”他说得很淡,仿佛令他真正着意地并不在此,“历名,我出征期间,爷爷病重,他的一切朝务是不是就是垂绮一人在打理?”

  “是,少夫人为了这个整日费神,总算也渡过了难关。”自二人为了相府小姐一事四处奔走之后,少夫人就将此事细细地说与航少爷知道了,难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

  “嗯,一直都是你去送的书函公文么?”暗夜里,瞧不清孙永航什么面容,只依稀一双眼睛亮得人心头发寒。

  “是啊……”才应出口,又觉不对。历名想了想,也觉得没必要瞒着,就又补上了一句,“头一次少夫人是亲与信王爷相晤的,后来与端王爷,虽未亲见,却也是少夫人拿着骆大人生前的画作送与端王才通了气的。”

  “连她爹生前的遗画她都拿出去了?”孙永航蓦地笑了声,却像是从缩紧的喉间夹着出来,满是干涩的感觉,“可饶是如此,依旧保不来什么!只是为着这个泥潭深陷的孙府又拖下一桩陪祭罢了……”

  “少爷……”历名听得莫名,心中却隐约有些摸不着的慌。

  “她真傻!这又不是她的家,也没有把她当家人的人,她何苦拿着她爹留给她的遗物作这样的牺牲?到如今,谁又真正疼惜她了?这府门里,没一个!”明明是激愤的话,然由孙永航口中吐出,却叫历名觉得有些冷,在这空屋子里回荡。

  已近九月,屋外螟虫四唱,然这屋里却是静得让人心底发毛。

  “我如今也明白一个理儿,要直着腰板说话,没个依仗是不行的。”黑暗中,历名仿佛听见骨头相挤的“咯咯”声。

  “航少爷……”

  “我如今才真切懂了老爷子说过的话……”孙永航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狠狠地咬着,直至口内弥漫出一股甜腥味。

  航儿啊,坐上这位子的,总也要担待一些不愿担待的事,你会认命么?

  他认命么?不,他不认,从前他不认,现在他也不认!不想认,不甘认,不愿认!可是,他能不认么?爹落人手柄,命在旦夕,真可以弃人伦不顾么?而垂绮,方才明远说了,信王不知为何对垂绮极有防忌,竟与相渊暗中共促此事,是要绝了垂绮的生路!这于他,还能做什么?他不能亲手送着自己父亲去死,也更不能亲手送着自己心爱的人去死,那么,他到底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垂绮很不错,但红颜自古多人嫉,她没有娘家来支起她的身价,又失怙失恃,你拿什么来维护她?孙家易待么?再加上她那个容貌,朝局一日,风云四起,到时你要么把她锁在深闺出不得半步房门,但依她在天都的声名,又有那个才情,你若无权无势,周全得了她么?

  他周全不了,原先,他以为他行,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孙永航,无权无势!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猛地,他一拳砸向一边的粉墙,闷响一声,叫历名唬了一跳,连忙检视他的手,“航少爷你……”

  “历名,如若……”他的话吐得极艰涩,仿佛有什么正在碾着他的喉咙,“如若,我真娶了那相府小姐,她会如何?”

  历名一怔,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回道:“少夫人必定极为伤心……”他的气沉得很低,然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猛蹿上一个惊疑,“少爷,老爷夫人不是说要……要休,休……”

  孙永航“豁”地站起,“绝无可能!应了那相渊的女儿进门,已是我最大的底线!我孙永航一生一世,只有一个妻子,百年后共立祠堂的就只有垂绮一个人!”他狠狠地道,似是在赌咒发誓,说得既坚又实,半点没得转寰。然而话一出口,他又忽然像被刺了一般,整个人都泄下气来,浑身只萦了一怀痛楚与挣扎,百般苦涩,“只是,便是这样又如何?我,终究还是要牺牲她……这世上与她唯一相亲的人,个个都在牺牲她,这一次,是我……”

  历名听得心中难受,却又不知如何宽慰,只好在旁轻声道:“少夫人若是知道您其实也是为她,定能释怀的……”

  “不会的……”孙永航突然回过头来一笑,暗夜里,那笑也无笑声,也无笑形,只一径儿地暗,暗到人心里头,浓浓重重,“历名,你不懂。一旦我娶了相府小姐,我与她,任何一个,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什么!居然有这等事!”相渊听得冷汗直冒,坐在书房里只怔怔地发呆,怔了许久,才猛然又问一遍,“你,你这话当真!”

  “回老爷,那孙府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相渊咬着牙在屋里左右转着圈子,兜了几圈像是叫梦魇着了一般,猛地张大了嘴,怔了会儿,又颓然瘫坐回椅中。“这可怎么好!惹出大麻烦了!”他口中喃喃,听得下人双腿直打颤。

  “……信王爷已有了暗示,得罪不起,而孙府……端王爷竟真的握了我的把柄不成?哎……今番种种就要断送在这上头了……”他心头冒火,手一挥,正碰着那凉透了的茶盏,便一把掼在地上,心头也因这一掼而下了一个决定。他咬着牙根朝玻璃明盏狠瞧了眼,随即奋笔疾书,也不及封印,直接拿了交与下人,“去!速将此信递到信王爷手上!”

  “是!”下人见他面色不好,走得飞快。

  相渊默默地盯着烛火出了会子神,面色沉郁,便一径儿往女儿房里来。丫鬟们打着帘子请他进去,里边,爱女正绣着一幅“花好月圆”的女红。

  相夫人见丈夫进来,便忙笑着站起身来,“老爷,您也来啦?快看看咱们柔儿的女红,这绣得是越发好了……”

  相渊只盯着自己女儿,也不理妻子的话,半晌忽然道:“柔儿,咱别嫁孙永航了!天都好男儿有得是,何必非得他一个不识抬举的孙永航?更何况他还有了妻室……”

  “爹!”柔姬的手一僵,针扎在葱管似的纤指上,一点殷红的血便冒了出来,看得相渊一阵心疼。

  他忙上前拉过细瞧了瞧,连声吩咐下人,“来人!快给小姐拿巾子来!”回头又怪责爱女,“怎么那么不小心!”

  “爹……您说的……您刚刚说的,是,是什么意思?”

  相渊见着女儿空茫茫一片的眼神,心下不忍,同时亦想起前番她说的话来,心头又疼又怒,只轻骂道:“那孙永航有什么好的!他连他爹的性命都可拿来赌了,还指望他有什么良心!况且,据闻他与他妻子夫妻情深,你硬插进去讨得了好?更别说,他眼下只那一个妻子,又怎么甘愿休妻另娶?任凭他百般好,终究也是人家的丈夫,你硬嫁了他,哪有幸福可言?”

  柔姬听得浑身一震,整个人恰似叫人大冷天里猛泼了一盆冰水,只怔怔地,相渊见了自然又是心疼万分,正思索着怎么劝,却听得她幽幽地道了,“爹爹,你说女儿傻也好,呆也好,痴也好,总之女儿心中是只存了他那么一个孙永航了……他娶我也好,不娶也罢,此生此世,我的心总是给了他的……他若不想以我为妻,我只求与他相伴,能得他一眼,我便不做他正室的夫人,妻又如若?妾又如何?哪怕是丫鬟,女儿也甘愿!”她怔怔地说着,眼泪便似帘珠子般坠了下来,一颗不了一颗,直直打在相渊的心头。

  相渊听得又是乱又是恼,不禁骂道:“胡说!你堂堂一个尚书千金,多少男子趋之若鹜?你却甘愿去做他孙永航的一个小妾?这传出去,我兵部尚书的脸往哪儿搁?”

  “爹!”柔姬哭唤一声,见其父别开了头,也不强驳,只哑着声音道,“爹,女儿累了,您请先回吧……”

  “你……”相渊又惊又怒,心中明白这女儿见无转寰,不定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这孩子自小性子又傲又倔,半点不由人劝,此番只怕……他来回狠踱几步,终于怒瞪着她道,“好!你定要嫁他,就是不认我这个做爹爹的了!”

  “爹?”柔姬一愣,然听得此中准允之意,眉间回喜,随即哭着一跪,“女儿不肖!”

  话说到这份上,相渊也实在无法,想着信王也插手此事,思来想去,也只得这般收场,方能力挽狂澜。“唉……也罢,也罢!爹爹这回也豁出去了,定要为你挣回个正室来!”

  说罢,他一拂袍袖,便出了闺房。

  孙府里依旧忙乱,骆垂绮一直在老太太的屋里等着孙永航回来,可越等越心焦,而孙永航却始终没有音信。

  这一日,连溶月都等不及了,“小姐,要不先把这信回给端王爷?少不得就让端王爷先出声,那相渊也好警觉啊!”

  骆垂绮沉吟了会儿,觉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等孙永航拿主意,只拉住了溶月的手,“好!那你小心些,早去早回!”

  “小姐放心!”溶月一笑,便袖上骆垂绮早已写就的回函,回去换妆出门。

  而在天都西郊,孙永航与历名依旧被锁在那不知哪家哪院的空屋子里,然而这于永航其实已甚无意义,奔走无用,朝臣见有端信二王参涉此事,俱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能说得上话?而探得信王心思,竟是执意要让相家小姐进门,借机以除垂绮。虽不知垂绮有何得罪了信王,然而摊上这么一个信王,他孙永航无权无势,又要如何护得住?即使如今脱开麻烦去,谁保得定不会有第二桩、第三桩?

  被不被锁,其实无关大局。而于孙永航,此番心头正自矛盾重重,一面既担心垂绮见不着他心头会急,一面又神伤此事如何才能向她表述清楚,这一想见一不想见,也让他情愿被锁在这空屋里头。

  于写云与族里的叔伯兄弟也俱来劝说,一个个,劝得孙永航心头火起,然而却又不得不暗处计较。虽是痛苦,但孙永航立定的主意便是矢志无改。在面对族人的轮番劝说之下,他亦不动声色,先一口回绝,而后,渐渐有所软化,似是被逼无奈,然而在骆垂绮始终是自己妻子一事上,他半点不曾松口。

  这让于写云又喜又气,却也莫可奈何。等了一两日,见他始终不改口,也只得硬着头皮回了相渊。

  才刚回府,就听得身边的小厮来回说,溶月已经出府。当下,于写云一声冷笑,“好!就照着你大老爷说的办!仔细些!别叫人再在天都露面!”

  “是,三夫人请放心!”

  相渊听了孙府的回复,气得双眼直瞪,火冒三丈,开口便是大骂,骂着骂着又说自己女儿死心眼儿,左是骂右是怨,只把脸也拉下了,总不肯将话应了。

  然而信王那边不知怎地也听到了消息,竟也屈驾亲临相府,大抵是谈到了端王手上真握着实柄,信王也不想把脸撕破,真成了兄弟反目,便也劝相渊见好就收。原本,这相小姐嫁是不嫁亦无可无不可,但信王心中既存了个骆垂绮,便是不太痛快,又有防忌,总是想压住她的锋芒,再不使其有出头之日。

  这番话露出来,自然是意思相渊将自己女儿送到孙府去。这软劝硬逼一下,相渊真无路可退了,全不想自己日前一番戏言,竟真成了真!叫他堂堂一个女儿去做人家小妾,他脸上总是郁郁。

  那信王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话,竟也知道那相柔姬一生只中意那个孙永航,做妻做妾做丫鬟都跟定了他,此时拿相小姐的话一压相渊,相渊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想,也无计可施,只得差人与孙府相议。

  业已掌灯,老太太的正屋里,骆垂绮两头着急,一面急着孙永航近七天了,没半点音信;一面又焦着溶月,竟去了两三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这一急一焦,再加之这几日寝食不安,头便有些昏昏,身子有些儿重起来。只勉强陪着老太太用过晚膳,她也不过动了动筷子,什么也未吃。

  她原不知道,那于写云接到了相渊应允放人的信儿,喜得是心花怒放,乐了满怀。族中人这才暗嘘口气,同时大房亦连声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将此事透给老太太那儿知道,一并连骆垂绮也瞒了,怕她闹将起来,使得老太太得了信。

  他们算计着用缓兵之计瞒天过海,只待这边喜事办了,她老太太纵是知晓,也不见得会插手砸了喜事。

  是故紧防着下人多嘴,下了严旨,只怕老太太提前知晓了。于写云听得丈夫得释,又兼之攀上了兵部尚书这门姻亲,心头乐得不知怎地。虽说是纳个小妾,而对方却提出必须六礼齐备,这事是出了点礼统,但在于写云看来,相渊可是位权臣,如今肯如此低就放过孙骐,还将女儿许配,且不叫儿子休妻,已属万幸,这六礼原也该给。

  原想着这便将永航放出来,可转念一想,不定他还另有主意,又与骆垂绮亲厚,消息一透,闹翻了府里喜事还是不成。索性就待迎亲那天再说。

  这一想定,她便越发喜滋滋地赶着采买亲单,一时府里前三院俱是闹哄得很,而正房正屋,因老太太这几日气得病了,又兼之骆垂绮身子不爽,便一直是清静为主,是以二人也并不知外头这等热闹,仍只心焦地等着孙永航与溶月。而这于骆垂绮更为尴尬烦躁,她已是待罪之身,种种情由她占大半,是以此刻,她根本无法前去打听,只得守着,只得挂心着一去不回的溶月,只得挂心着一直未知音信的丈夫。

  她不想,当她终于守得丈夫的那个日子,迎娶相府小姐进门的喇叭也吹响了。在听得锦儿的传报时,她一下子怔了,眼前似乎晃过什么,却什么都瞧不清了。茫茫然,那阵阵的喜乐声传来,只空落落的,半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太太一听这消息,立时便气晕过去,众家仆却也不敢大声张扬,只偷偷领了早请好的大夫前去诊脉。

  那锦儿原是于写云身边的丫鬟,在传报完后,瞧着骆垂绮如此惨白的脸色,又见着四下里早无旁人,忽然“扑”地一跪,“少夫人!全是奴婢造的孽!是奴婢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溶月……”说着,她哭起来,喉中哽咽着,“我该死!是我多嘴!是我害了溶月!少夫人!我对不起您啊……对不起溶月……”

  骆垂绮在听得“溶月”二字才恍然神志有些回复,只愣愣地问,“溶月?你说溶月?她怎么了?”连问三声,她连声音都不禁有些凄厉起来,“溶月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她……她让大爷叫人给卖去外州了……奴婢亲眼看见的……一个小巷口,那人将溶月一棍子打晕了,灌了麻袋便扛走了……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啊……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卖了?卖去外州?”骆垂绮低喃,连退了三步,还未沾着椅子便滑倒在地。

  “少夫人!少夫人!”锦儿吓得连忙上前搀扶,只觉触手一片冰凉,再看她,眼中俱瞧不见别的,只一片空洞,再一会儿,便怔怔地滑下泪来,沉甸甸的水珠子落在她手背上,烫得人心里发怵。“少夫人……”

  骆垂绮望着门槛,想到那日的一别,不过匆匆几句,谁知,竟成诀别?打小便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啊!情同姐妹,原是不可分割的手足,她已是她今生除了丈夫永航便唯一认定的亲人啊……如今,如今却叫人这般弃却……卖了?卖了!是卖去了外州?亦还是被灭了口?她是死?是活?若是死,她怎么死?死在了何处?若是活,她怎么活?生在何处?会有多艰难?会有多不堪?

  耳边似有人说着什么,她却一个字听不见。呵呵!她好傻好傻呀!原为着孙家如此辛苦,乔妆打扮,周旋达官之间,将父亲遗物送作人情,可孙家是怎么还报她的?原为着丈夫,倾心爱恋,百般苦持这个家,可如今,丈夫要弃她另娶,而这十几日间,原本以为情深义重的丈夫,却半面不露!骆垂绮,你好傻好傻呀?

  她究竟这一番心意为谁?她究竟这一番辛苦有何所得?许是嘲笑吧?许是讥讽吧?家已无,夫亦弃,如今,连唯一的姐妹,亦不知何踪!这难道是报应吗?报应她错看了人?报应她错信了人?

  她好恨!

  “哼,原来如此!那何不今日就赏我一杯毒酒,就这么死干净了岂不痛快?”她声音直如三九寒冰,刺得锦儿怔住。

  永航也正在此际奔来,见骆垂绮一脸恨意,不由一呆,直觉抢上几步抱住她道:“垂绮,你听我说……”

  骆垂绮也不动,静静地让他抱着,只拿一双眼紧紧地瞅住孙永航。

  孙永航蓦地心底浮起惊怕来,眼前的人虽还在他怀中,但却如此冰冷,冷得仿佛不似活人。“垂绮……”

  骆垂绮似乎打量够了,嘴角才浮起一笑,冰得刺骨,“孙永航,你放手。”话吐得平平静静,然一字字吐来,竟是斩钉截铁,一锤锤击在孙永航的心上,疼痛莫名。

  孙永航锁紧了眉,心知有什么在两人之间流逝,原本的心意相知,此刻竟成了扎人的刀子,扎伤她,亦扎伤他。仿佛预感到什么诀别,他非但不放手,反抱得更紧,更深,牙关紧咬,手中的力道勒得人生疼生疼,像要把人都勒进骨肉里,再无分享。

  骆垂绮依然不动,只是眉目间凄色更甚,她只是淡淡地道:“自爹娘过世以后,我就知道我再无亲人了……舅舅舅母,只不过把我当成一级官路顺畅的台阶……老爷子将你们孙家交给我,却也只是把我当一颗堪用的棋子……如今,你们找着了真正可以依恃的门庭了,我便是随手可弃的子了!”她努力咽下一声哽咽,声音渐渐凄厉,“可是为什么?弃了我还不够,还要作践我唯一的亲人!”她猛地死命推开孙永航,指着他恨声道,“为什么要对溶月出手?为什么?她不过一个小丫鬟,打小跟着我而已,什么都是我做的,跟她什么相关?为什么要抓走她?为什么!孙永航!你意是这般残忍绝情!”

  孙永航听得心头大震,对她的指责亦是吃惊异常,然心中稍转,便已想透前因后果,眼见着垂绮如此惨烈,心像是被什么捣烂了一般,只一把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心中知道垂绮是恨透了他,恨透孙家,也知道他与垂绮之间已给生生劈出一道沟坎……为什么?他亦恨,恨父母,恨孙家大大小小的人,恨自己无能,恨相府中所有的人,然而,他恨了,恨得也如垂绮那般深,可这又有何用?垂绮,任凭他再做什么,她也永不会原谅他了……心头慌乱起来,为着这明知的界限,为着这明知的恨意,孙永航猛咬着牙,眼眶里泪意打转,却硬凭着一股气憋着。“……你放心!溶月绝不会有事的!她若有事,我孙永航给她陪葬!”他死也要把溶月找回来!

  “呵!”骆垂绮冷冷一声笑,一把将手抽了回来,心头突来的尖锐让她疼得厉害,她抖着手翻出那日与端王的回信,一下扔在孙永航怀里,欲开口讥讽,却是哽着,好半天出不了声,然而想起前番种种,心却不甘,“我原道是相府欺你们孙家,却不道,原是你孙永航欺我,是我欺我自己!”

  说完这句,她气走岔,一阵呛咳起来,孙永航心下大痛,直欲上前探视,然而这时于写云却领着数名家仆进来。

  她一见这阵势,心下微哼,但碍着老太太的屋里不好太放肆,又兼之大房的孙骥曾关照过,这骆垂绮既能与端王府有些来往,还是需防她一脚,这一想,便也不曾开口,只冲着孙永航开口道:“快去准备!要迎亲了!”

  孙永航任凭几名家仆拉扯着,只手握着门框,冷声问:“溶月呢?”

  于写云微噎:“又不是我的丫鬟,我哪儿知道?再者,航儿,你这是跟娘说话的口气么?”

  “哼!我难道还有娘?什么样的娘?卖儿子的娘?”孙永航脸色一片惨白,只瞪着一直猛咳的骆垂绮。

  于写云也回头瞧了眼,心知不好生应付这儿子,临到头了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当下只得忍气道:“你只要顺利成了这门亲,我就把溶月的下落告诉你!”

  “如若寻不着人,那么,你自此也不再有我这个儿子了!”孙永航掼下这一句,再度瞧了眼只是咬牙忍着泪的垂绮,心下一狠,转身即走。

  九月的风刮过脸颊,仍有些暑气的热浪依旧翻滚,孙永航大步走着,痛彻心扉地走着,然而,他依旧走着。他要寻一条路,寻一条再不用妻子受委屈的路。只是,为何这路才起头,妻子却已经备受欺凌?

  是他无能啊!为什么他竟连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维护?这般伤、这般恨,原本全该由他来担负才是,为什么却反是她?那么柔弱的肩膀、那么纤细的身量,为什么,他竟也能忍心走了出来,离开了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