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向突然刮起了强劲的风,东州联军方队最外侧军士手中的火把焰光摇曳。
北月关最外围的罗城上面每隔五步便有一团熊熊燃起的篝火,火借风势,足足有半丈高,将土黄的城墙染成火红色。处在箭楼中的将士全部拉着弓,脚下是数不尽的箭矢。他们的目标不是这些入关的将士,可箭簇上冰冷的锋光还是让人心中一寒。
夜中长时间打开关门,对于北月关来说无疑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这个时候蛮族如果趁虚而入,恐怕北月关要被杀一个措手不及。而城守程子登自然预料到了这一点,几十里的城墙处处燃着篝火,亮光驱散了黑暗。每一个哨卡都进入了戒严状态,有任何情况都会射出火箭预警。
今夜的北月关可以说进入了战时状态,储存的牛油与守城器械尽数搬到了城墙之上,每一个关隘皆是此夜无眠,紧紧盯着阿古斯山脉方向。就连训练有素的斥候都派了出去,直到寒州境内,可以说做好了一切准备。
就算是卫曲,也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将军施展的手段,程子登的人品暂且不论,他的治军手段与战时戒备可以说是少有人能够企及的。
而此时这位城守就站在北月关内城中心的钟楼上,它高达八丈,可以把方圆数里尽收眼底。平日这里根本不会开放,只有蛮族入侵城守才会登楼敲钟,示意百里内有狼烟燃起。
程子登记得上一次他登楼,还是六年前,蛮巫联军入侵,整个寒州近乎沦陷,月州边境告急。不过他始终没有敲响钟摆,所幸蛮族始终没有攻至北月关下。而这一次开启北月关闸门乃是重中之重,免不了要登高远眺。
“如此庞大的军队……”钟楼上的陈巩低低叹了一声。
不再壮年的程子登看着如流的人潮,他居高临下望着这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同样无比唏嘘,“二十三万人,就算强攻北月关,也不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都说东州富饶,此前我还以为月州差不到哪里去,现在才知道,我们一直是坐井观天了。”
两人上过战场,自然知道统辖这样一支军队是何等困难的事情,放眼月州诸侯,能轻易调动者都是少之又少,何谈这样如臂指使。
“最可怕的是,其中十五万来自东土。”程子登道,“英王姜云烈分出这样一支军队来,还有自信守卫疆土安危,不知是东州上下一心,还是东土的实力远超我们的想象。”
“世上哪有上下一心的说法?”陈巩摇头冷笑着,“都是一群争名逐利之辈,东土姜云烈是有底气,才敢派出这样的军队。恐怕他早有一统东州之力,只是隐忍不发。神州三陆,姓姜的诸侯可就这一位。”
“军师此言差矣,如果英王姜云烈真有一统之力,为何迟迟不动手?这样鼎盛的国力,恐怕已经超过当年衍朝皇室了。”
衍朝开国,分封天下,诸侯们以拱卫之势守卫姜氏的统治,同时又各司其职。一开始的确无人敢忤逆其命令,可这是因为建国主君曾平定乱世,率领人族站了起来,百年的时光还不曾让人忘记他的威光。
可毕竟人不能永生,姜天昌和那些赶走外族的功臣不能永远坐在王座上,他们会老去,他们会死亡,他们的后人会承袭父辈的位置。这其中总有心怀不轨之人,觊觎号令天下的权柄,于是人族内战开始了。
最开始的皇室实力最为强盛,如同一只猛虎在这片土地上咆哮,有人碍于其爪牙,有人碍于其威名,所以不敢也不能反抗。不过猛虎终有老去的一天,世上没有永远昌盛的国度,后来的姜氏子孙们没有见过血,没有举过剑,长此以往,衰败就成了必然。
如果真的细细算去,早在六百二十二年前,前衍灭亡的那一刻,就昭示着王朝破灭了,只不过借着祖先的威名与人们对于当年功绩造就者血脉的认同,才得以让新的王朝开启。虽然仍是姜氏,国号仍为“大衍”,可终究是有不同了。
这样的兴亡总共有三次,只是第三次姜氏再也没有人能够重现祖先的荣光,姜天昌当年遗留下的一切都被岁月消耗殆尽。就连诸侯们都彻底厌烦无能之辈坐在大宝之上,他们也想,也想有那种权柄。
而在如今世人眼中,姜氏只剩下姜云烈一脉,他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虽然不能像当年皇室那样号令天下,可是姜云烈自身属地、所能调动的将士、治下的百姓都到达了巅峰。东土不似以前的皇室那样大权旁落,姜云烈自己也不需要用祖先的荣光充当冠冕。
“虽然东土的实力远超当年的皇室,可将军有没有想过一点,如今北原的百姓,也远超八百年前?”
程子登不动声色地挑眉,“军师这是何意?”
“八百年前,我人族被外族压迫,连一口饱饭都没有,何谈繁衍昌盛一说?”陈巩反问道,“而元帝陛下定鼎以后,把灵族弃之不用的土地重新耕种,北原的沃土才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这样安稳的日子持续了快八百年,世上才有如此繁多的人口,才有各个诸侯国经过百年的休养生息变得庞然大物起来。不然就算有不臣之心,不配有相应的国力,早就被天下共主的皇室剿灭了。”
程子登点头,“我明白军师的意思了,军师是说,东土虽然实力远超诸国,可是并不能做到尽数歼灭而能独存的地步。东州五雄虽然东土为翘楚,就算厉兵秣马的攻下,最后只能休养生息,充其量为一州之主。如果这时月州、寒州诸侯出手,东土就失去了问鼎北原的机会,还极有可能被消灭。”
“这是自然,元帝陛下能一统北原,主要是让我们人族不再受到欺辱,那是民心所向。他率领军队所过之处,百姓是箪食壶浆,甚至不需要发愁粮草的问题。”陈巩道,“可如今百年盛世,北原之争不过是人族内乱,天下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这……与当年有何区别?”程子登问。
“八百年前我们人族同仇敌忾,需要对抗外族,百姓知道自己受到的屈辱,所以才有后来的奋力抗争。”陈巩侃侃而谈,“可现在是内斗,百姓都是各国的子民,他们当然愿意活在各自的国度下,这样最是安危。如果告急,国中男丁就要被强行征调上战场,他们的亲人自然会咒骂敌对之国。”
陈巩把目光从远方收回,与程子登对视,“如果被占领,这种仇恨会慢慢淡去。可是僵持不下,那这种怨恨累积下来,他们的复国之心永远不会停歇。这也就是东土以武力强行一统北原的最大难处,无法解决,只要强盛的主君逝世,各国的遗民就会重新让天下大乱。”
“我明白军师的意思了。”程子登忽然笑了,“我终于知道东土为什么如此不留余力的出兵对抗暗裔,他姜云烈知道,自己比元帝陛下差了什么。”
威望。
威望可以是功绩,也可以说一人的行为。不过姜云烈在东土的威望在其余诸侯国百姓来看算不了什么,毕竟都是人族之事。想要让姜云烈的威名被天下传唱,只有人族被外族逼到灭亡之际,他力挽狂澜,才能重新拥有与先祖等同的名声。
“这看起来是上天赐给姜云烈的良机啊!”程子登感叹着。
此时东州联军的先锋营已经驶过钟楼,巨型的攻城器械展现在两人眼中,那是冲车与云梯,四丈长的飞桥在将士们的肩膀上,紧随其后。普通的云梯由车轮、梯身、钩锁三部分组成,靠人力抗倚架在城墙上,顶端的钩锁用来架住城缘。
而东土器械营的云梯与月州境内的不同,它的底架以木为床,置有六轮,梯身以一定角度固定在底盘上,并且主梯之外增设一具可以活动的副梯,底端同样装有一对轱辘。这是颇为新颖的攻城器械,可是老辣的城守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特点——这种新颖的云梯可以沿城墙自由地上下移动,不再需要用肩膀抗抬,可以极大程度避免伤亡,快速破城。
而这样的器械,只是管中窥豹,只是其中的一角。许许多多器械造型怪异狰狞,几乎都是新奇且杀伤力极大的玩意。
“这样鼎盛的国力,还有这样的契机,多少人恨自己生不逢时,他姜云烈倒好,什么都有了。”程子登扁了扁嘴,语气中有些钦羡。
陈巩多年来很少见到这位城守如此,忍不住轻轻一笑,“将军倒也不必太过羡慕,姜云烈此举也不见得能够如愿,说不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让他两空。”
“哦?”程子登来了兴趣,“军师这话是从何说起啊?”
“将军请看,姜云烈这样大费苦心,不过是希望能够击退暗裔,让他的贤名广为流传。可他越是如此,就显得有些心急。”陈巩笑着说,“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眼下不过是寒州告急,处于水深火热的不过是寒州百姓。寒州是贫瘠人烟稀少的一州,就算姜云烈出大力平定暗裔解救寒州之威,两个诸侯国仍在,百姓领他的请,又有何用?”
“这天下不还是一成不变?他取得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陈巩拨云见日,深入浅出地讲解,“月、东两州的寻常百姓对此根本不了解,何谈感恩一说?”
程子登终于明白了,“军师这是说姜云烈出兵太早,暗裔固然是人族大敌,可是敌人总得让我们感到危机与恐惧,东州才能以救主的身份展现荣光。他姜云烈就算拯救了人族,可是无人对他的功绩有直观的体会,到头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道理是这个道理。”陈巩苦笑着,“不过以寒州百姓的角度来看,这是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对于寒州乃至北原,都是大功一件。都是我们的同胞,能减少伤亡,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种以大局为重的看法深得程子登认可,抛开浮名来看,这的确是大功一件,考虑人族的兴亡才是北原人族之主应该考虑的事情。为君者要是没有这个视野,就不配端坐天穹,享受四野朝拜。
“这样可能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就姜云烈这个衍朝皇室后裔会去做了。”此刻程子登内心无比唏嘘,既有感叹又有佩服,“其余的诸侯,除非战火烧到自家门口,否则不会去管,太过小家子气。”
陈巩紧接着补充,“没错,诸侯们自然知道暗裔的可怕,可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暗裔要是被以东土为首的东州联军解决,他们恐怕要笑逐颜开,既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让最强劲的对手消耗颇大,而只得到一些可以无视的虚名。”
“那要是东州联军失败怎么办?”程子登突然问道。
“二十三万人的军队,要是失败,恐怕神州是真的有覆灭危机了。”陈巩满脸苦涩,“那这样北原所有的诸侯都不会坐视不管,纷纷参与进来,生死面前,一切都可抛下。要是这样仍然不敌,那蛮、巫、太、灵就会倾巢而出,可就连我们人族都失败了,他们又能起到何种作用呢?最好的结果,就是四族消灭暗裔后重新割据神州,我们人族诸侯国全灭。最坏的结果……暗裔就要统治神州,我们五族可能连活在世上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精准的分析,令程子登心中一沉。
不过这位城守还是报以乐观的态度,“军师不必如此悲观,纵观人族千年,什么风雨没有见过?哪会因为区区暗裔落得灭族的命运?就算东州联军不敌,举北原人族全力,足以度过这场危机。”
忽地他眼球一转,呵呵一笑,“要暗裔真需要倾北原之力才能解决,东土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他们出力最多,到头来这份功劳反而被诸侯国平分,自己却落得元气大伤的地步。”
“这都是后话了,也不是我们该考虑的。”陈巩皱着眉,“我宁愿这份功劳让东土全占,也不想看到北原全民皆兵的那一天,要死多少人?”
程子登点头,也不说话了,两人的交谈转眼间被风声吞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