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各生异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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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巩轻轻一笑,“将军过誉了。”



    之后程子登并无言语,眉头紧锁,几度开口,最后都是欲言又止。这个并不算年迈的将军在这一瞬间老态龙钟起来,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几十年的相处,陈巩还是第一次看见将军墓是如此纠结,似乎有什么难以开口的羞愧之事。这个向来豪爽还有些狂妄的北月关城守从未露出过这样的姿态,他很少左右为难,都是凭借一把刀把敌人斩在马下。



    “不知将军还有事情吗?”



    程子登闻言一怔,错愕地抬起头,“没……没什么。”



    陈巩站起身来,“那在下就先告辞了,我去看看寒州那两位的使者有无抵达,将军刚用过膳,还是歇息一阵。”



    他不做任何留恋,起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等到一只脚踏出正厅,急躁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先生留步!”



    程子登快步奔向门口,不由分说地将陈巩拽了回来,满脸堆满了笑,“军师急着作甚,是有一件事我没有定夺,也理不清头绪,还望先生帮我。”



    “将军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陈巩本就不是真意离开,见程子登终于不再隐瞒,十分认真地问。



    “军师可知,我们城中的粮草不多了。”程子登几乎是哀叹着说出了这句话。



    陈巩顿时神色一凛,仅此一句他就猜到了这位城守心中所想。



    抗拒西岭的这座抵北长城,大型关隘有三,其中北月关以其为中央闻名于世。而这些关隘不过是一城之地,即使背处平原,耕种的粮食也是极为有限,何况那里根本不是肥沃的土地,以前都是由各路诸侯供养。



    其中衍朝皇室每年投入的钱粮是一笔很恐怖的数字,不过衍朝姜氏曾有北原三州的税赋供养,支撑这个不在话下。



    可如今衍朝已经灭亡十二年之久,已经无人主动为这座长城的将士们提供衣粮,就连月州境内的诸侯国都是百般推脱,就希望他们兵粮耗尽而降。抵北长城总共的兵力近二十万,谁要是将这股势力一举囊括,称霸月州将不费吹灰之力。



    “将军要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同样是沉默良久,陈巩一句叹息。



    “我随上一任城守见过宣帝陛下,也曾被幽帝陛下嘉奖过。”程子登开始在房中踱步,“上一任城守对我有知遇之恩,而幸得皇恩浩荡,我才得有今时今日,加之我自小父母死于蛮族之手,所以我在这里几十年,从未有过任何一天的懈怠。”



    陈巩知道这一件往事,他与这位城守的相知相识也离不开蛮族。早些年间蛮族肆虐,经常有小股骑兵扰边犯境,根本无法杜绝,而这位生在城守家居的整个村子被屠,幸好在几人最后的逃窜中遇到了救援的军士,他就这样被带了回来。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让我坐上了这个位置,恐怕我早就率兵杀至西岭,尤其是李振飞当年的远征一战,我虽然没有参与,可光是想想也就令人热血沸腾。”程子登突然激愤起来,又猛地落下。



    他叹息一句,“可人总要是吃饭,衍朝灭亡以后,我们就像没有娘的孩子,谁都不肯喂一口奶,还总想着从我们这里得到好处。我可以不吃饭,可麾下的将士不能不吃吧?一旦因为粮草的问题引起哗变,导致北月关有失,我就是千古罪人。”



    “将军可否知道,这是东州联军用来对抗暗裔的粮草?”陈巩问,“一旦有失,不仅讨伐失败可能导致寒州失守不说,将军是不是还要以危险的名义将他们拒在北月关之外?”



    程子登脸上猛然升起一抹暴怒的赤红,很少有人敢对他这么放肆,他冷冷地反问道,“先生是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我与东州这些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截人粮草,不是与杀人无异?”陈巩冷笑着。



    那声冷哼令程子登羞愧地低下头,他是个刚正的男儿,可如今却贪图一些粮草欲置人于死地,同样心中有愧。



    “这样说来,军师是不同意我这个提议了?”



    罕见地,陈巩没有正面回答,“容在下想一想,这个谋划太过恶毒,有伤人和,传出去对将军名声不好,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世上哪有如此两全其美的方法呢?”程子登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这位军师,“我知道先生注重名节,但我程子登也绝不是一个大恶之徒,要不是北月关的粮草快要没了,我岂能滋生如此想法?”



    “用钱购买可解一时之急。”



    程子登回道,“先生应知,我们的钱财来源主要是过关的税赋以及往年皇室的颁赏,如今寒州成为那样的样子,我们的金印也是捉襟见肘。况且,一时之急又有何用,难不成军师可以帮我变出粮草来?”



    “那我们可以先向附近的灵月王借调一点,北月关是月州的门户,他绝对不会放之不管。”



    “军师以为我没有开过口?”程子登皱眉,冷笑着说:“齐铭是答应过拨给北月关粮草,代价是我们要有一部分人马听从他的调遣,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这位诸侯王算得一笔好账,这样一来,北月关岂不是变成一个空壳?”



    “这……”陈巩短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军师!”程子登高高喊了一声,旋即跪坐在他的身边,长长一揖,附身贴地,“我知道先生乃是霁月光风的贤人,不为斗米折腰,从不干苟且之事。可在下实在是迫不得已,诚然如先生所说,夺人粮草与杀人无异,可这是救我们麾下将士的性命啊!先生总是以大局为重,心怀苍生,为什么不能替北月关的将士想一想呢?你可是他们的军师啊!”



    说到最后这位城守声音变得哽咽起来,情真意切到令人忍不住落泪。就连陈巩,都觉得眼眶发酸。



    一个声音在心底悄悄的对他说,“陈巩,你是北月关数万将士的军师,而不是天下人的军师,你管那些与你无关的人做什么?”



    这个声音如同魔鬼,一直在不断地蛊惑他自己。



    “将军请起,快快请起。”陈巩扶着程子登的肩膀将其扶起,“这是何必?难道在将军的心中,在下是只顾自己名声的酸儒?北月关的将士都是我的亲人,我知道孰轻孰重,从一开始就是我着相了。”



    程子登喜出望外,“这么说,军师是同意了?!”



    “既然将军想得这样周到,在下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儿。”陈巩行了一礼,“不过将军要答应我三件事方可。”



    “军师请说。”



    “第一件便是,不要拦下所有的粮草,起码要给他们应急之需;第二件便是,无论东州联军征讨暗裔成功与否,不能将其拒之关外;第三件便是,尽快解决粮草问题,这样的方法只有一次,我们之后还是会面对这样的窘境,总不能再截下人家的粮草。”



    程子登凝视着陈巩,畅怀大笑,“这是当然,这都是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忽然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亲兵走了进来,依次向两人问好,“将军,寒州的使者已经入城了,东州的人要见您。”



    “好!容我更衣,我到时候想听一听,这些暗裔到底厉害在哪里?”这个时候程子登又变成了那个气冲云霄的将军。



    “那在下先告辞了。”陈巩默然起身。



    “军师慢走。”程子登目送他出了屋子,等到转身离开这间庭院的时候,笑容立马消失不见。



    而同样地,离开的陈巩脸上表情越来越严肃,他的心跳声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恍惚间出了错觉,仿佛脚下每一步都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每走一步身心俱沉。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程子登说是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是让自己接受这个想法,而他也不得不接受。风吹过,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忽地止住了脚步。



    他终于明白那一种错愕感从而来,怪不得他觉得今天的程子登如此奇怪。这位将军走投无路确实会有一些下三滥的想法来,不过绝对不会循序渐渐振振有词,这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是他的说话方式。



    就像……就像有人说服了他,并让他用这一套言辞来说服自己!



    陈巩脑海中猛然闪过几个名字,他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愣在原地,无视了所有人投来的异样目光。此时,一队巡逻的军士经过,看见陈巩这个样子解释嘘声,蹑手蹑脚地经过他的身边。



    他们都是老兵,知道军师是进行物我两忘的思考,无视时间无视地点,最好不要打扰。



    而直到城墙上重新响起了敲打梆子的声音,他也不曾抬起头。



    历史:



    陈巩在后世的史书中只有寥寥数笔,并不是一个值得称赞的人物,他的一生与实在无法与那些光耀史册的人物相比。



    无因有他,北月关虽然是神州三陆第一雄关,可终究只是一座城池,在乱世这些掀起波澜的诸侯国中,无法比拟。或许是北原人族习惯这座雄关为他们遮风挡雨,已经把这个认为天经地义。



    可熟知衍朝末年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北月关的情况远比想象的要复杂,人们知道城守程子登拒绝列土封疆,他的义子马勇冠绝三军,最后因为一介女流杀了自己义父,最后叛逃蛮族,险些开关投降。



    而终结这一切的,都是陈巩,或者说他身前留下的数条妙计,在死后不仅平乱,还让困扰多年的隐患尽数消失。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他做的,他把这一切的荣光留给了后辈,发挥了自己生命最后的余热。



    他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极深,“要死的人,留着这个名声何用?不如交给你,你有能力可威望不足,正好现在可以弥补。”



    这一切都被记载在《北月城志》中,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几百年后,轩朝都成为历史的一座里程碑时,人们才在地下遗迹中找到这本书。读之过往,令人扼腕叹息,闻者皆言他出仕的地方不对,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这句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想要名垂青史,亦或是出人头地,除了过人的才华外,还需要机遇。不知多少有志之士怀才不遇,难求明主,白发苍苍时,心中夙愿还是遥遥无期,半点不可及。



    而这些史学家不知道的是,早在几百年前,他扶持的那位城守程子登就曾多次放言‘军师足以任一国之相,在北月关中,实乃大材小用’。



    贤臣遇到明主,互相辅佐成就才能成为一段佳话,缺一不可。就算是卫曲,没有姜云烈的赏识,他最终可能会是一个有名的厨子;哪怕是吕正蒙,这一路没有他老师的爱才之心、苏墨白的信任、温城在危难时的帮助,早就死了十万八千回。



    他们都是在正确的时间地点遇上了对的人。起码史学家认为凭借陈巩的才华与治理一城的手段,足以在一个诸侯国中平步青云,他要是遇上了对的人,最后不可能以那种看起来窝囊的死法殒命。



    不过这都是后话之谈,如今陈巩已经成为一抔黄土,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如果陈巩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呢?



    答案是否定的。



    从宣帝七年的那天雨夜里,一个少年走进了一家酒肆,他脸上稚气未退,却说出‘大丈夫当死,只恨杀不尽北蛮’这句话起,陈巩就有预感,自己这个空有一身屠龙之术却寻觅不到明主的人,终于等到了。



    等到了自己这一匹烈马,愿意心甘情愿载向远方的人。



    或许不能实现这一腔抱负,可大丈夫安身立命,除了以天下为己任,遇到一知己也是可遇不可求。



    而这一生唯一不满的,就是那年东州联军出北月关迎击暗裔,程子登不但没有帮助,反而打算截下人家的粮草。自己人与其他人的生命谁更重要,陈巩做出了判断,这个判断是他一生所学都不允许的,也不应该萌生的。



    不过幸好,这件事最后没有发生。而等待他的,是一场空前绝后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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