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
时过正午,风中带着即将到来的夏日余温,处处都是一种淡淡的闷热。明媚的春光落在这片竹林中,盎然的生机反射阳光呈现出的脆嫩淡色,偶有阵风吹过,层峦叠嶂的青竹遍布,沟壑幽深,,绿浪起伏。
这条长余数十里的竹林名曰“云闲”,取自“云自无心水自闲”这句由英王幼年所提的诗句,居中一亭为“八角”,是个消暑乘凉的好去处。晴空万里之时,竹叶间漏下的缕缕阳光,在地上撒下一片碎金,人座亭中,听外鸟鸣莺啼,怡然自得,再无半点杂念。
这里地僻人静,用来考核乐科,正是最适合不过的地点。
“好了,第一队开始。”卫曲高声说。
吕扬与温城出列。
他们抽中的曲目乃是《大尊》,这是一首用来祭祀先人的曲目,对他们来说也是最简单的考核,毕竟他们的身份都不一般,每年祭祖都是隆重且浩大的,这种哀乐,两人都可以拍着胸脯表示不在话下。
一滴水不知从哪里滴落,荡起池塘中层层涟漪。
“君所归兮归碧落,我惟痛矣痛慈长。
哀离失怙德何报,哭竹生笋哺未偿。
天上人间两陌路,死生契阔各凄凉。
仙山难遣鱼书寄,恸到无声更断肠。”
吕扬一开口,配合那婉转动人的古筝哀切之声,立刻惊艳四座。
如潮水般的哀伤在虚空中铺面袭来,古筝在北原的确是表达悲哀的最少乐器,可大多是歌姬舞女行的萎靡艳情的市井之风,大多被文人所不齿。可在吕扬手里没有这个顾忌,他化身悲伤的贵公子,尽显大家的风范。
而温城的剑舞则更加令人咋舌,公子们不同于女子,舞步必须佩剑,可杀伐之意大多与悲哀之情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风格,偏偏在他手里是那样的凄美自然,配合婉转动人的音调,此处就是没有仕女,不然两人早被她们手中的绢布淹没。
一曲终了,所有人还沉浸在一文一武的紧密配合中,教习们比普通的学子更懂音律,沉浸的心神也就更多,他们从同僚中眼神都看到了相同的赞叹神色,那来源于吕扬最后两个音符——紧凑的声调在低音中扩散,厚重到宛如冬日结冰的黑夜中有重物锤击河面,那余音每一个转折中都是足以动人心神的深切感,稍有差池就会被极易跳脱的剑舞所覆盖,被淹没。
可是最终并没有,两种交织在一起,夏日的炎热尽数退散,不少人眼中饱含泪水。
掌声如雷鸣,两人起身行礼退场。
吕正蒙有些紧张,面对自己朋友如此出色的发挥,他下意识地望向苏墨白,满脸愧色,以他的水平是拖了后腿的。
他忍不住轻声说,“小白,要不要你跟将军说……”
苏墨白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手中已经是抽签得知的曲目,他现在已经恢复如此,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说什么?你就这样没有信心?”
“可我……”
“没什么可是的。”苏墨白竟然笑了,“我听老先生都曾夸赞过你的琴声,今日正好能你擅长的,你在担心什么劲?有什么是我们齐心协力渡不过去的难关?”
紧接着他他听到一句带着狠厉的话,“我知道有人再看你我的笑话,难不能还让他们如愿不成?有人嘲笑,就用事实把他们的脸抽肿,这样才是正确的。”
这不太像是苏墨白会说的话,可那股倔强不服输的性格正是他最明确的特点。
吕正蒙心头一热,苏墨白的淡定与自信成功让他镇定下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刚来鸿都门学时那个小孩子,可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不过幸好,这个时候他的朋友能与自己站在一起。
只不过他不曾看到的是,苏墨白握着沧海剑柄的手有些发抖。
两人从亭中走出,一人抱琴一人持剑,四下里都是戏谑的眼神和心中的嘲讽,只不过碍于这位英王义子的身份才不好说出口。吕正蒙的腿本来有些发抖,可随着苏墨白拔出腰间佩剑,那股凛然之气飒于空中,任何人都没有了声音。
他缓缓盘膝坐下,被那股氛围感染了,他可以被人嘲笑,因为他原本就是学艺不精,可吕正蒙行事的原则不允许因为自己的过错连累朋友。
“开始!”卫曲将军一声令下。
琴声叮咚,苏墨白持剑四顾,横剑于胸,白衣飘飘,风起,席卷了温城与吕扬演奏留下的那股王公贵族之气,只留杀伐与勇往直前的霸气。
当第一个高音起,苏墨白持剑指天。
本来和煦平稳的琴音激荡起来,从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转变为夏夜滚滚惊雷,那些乐科教习尚未来得及评价这个起始的优劣,就被这种惊得常人四肢颤颤的旋律淹没了,这是少见的演奏手法,他们只能听下去。
两个平稳的人不再安分了。
苏墨白剑刃转折,在那一片恢弘如波涛般不断的剑势中,他上下跳跃,举手投足间带着威严的美感,无人敢直视他的锋芒。配合那一反常态的急促琴声,且战且走,衣袍猎猎,如同威严的帝王君临。
明明是第一次合奏,以往吕正蒙对于乐舞都是敬而远之,可今日被逼到绝境,才展现出他那不同寻常的琴艺。众人这才知道,起码吕正蒙光在长琴上的造诣是登堂入室的,不是对音律一窍不通。
叶关阴着一张脸,“好运的家伙,要是换做往年他抽不到长琴,绝对没有现在这般潇洒。”
卫曲长叹一口气,“这一首《大武》,真乃绝了。”
鸿都门学中考察的“六乐”分别为:《云门大卷》、《洛水》、《大韶》、《大衍》、《大武》、《大尊》。《云门大卷》祭祀天神;《洛水》祭祀地神;《大韶》祭四望;《大衍》祭山川;《大武》祭祀死去的军魂;《大尊》祭祀祖先。
“是也。”其中乐科的教习神色复杂,“《大武》算是其中最难的一套乐舞,这是元帝陛下当年开国为祭奠死去的士兵而奏的一首曲子,陛下亲自抚琴,龙将吕天阳将军舞剑附之,这既是对手下死亡的士卒演奏的追思之曲,更是怀念飞将军慕容明月。前半段声音高亢,意气风发,正是他们所向披靡的写实;中段到达顶峰,一种宿命的惨烈感油然而生,跟随他们的人不少都化作枯骨;终以琴声平淡,带着哀愁,那是对逝者的缅怀,同时哀愁中又有畅快,北原平定,一生所求实现了。”
“是啊。”卫曲叹息,“此曲难就难在舞者要有杀伐果断之气,奏者要恰时转变一首曲中三种不同的变化,任何一人出差错,都是笑话。”
教习望着一静一动的两人,“墨白公子与吕正蒙现在的配合浑然不可破,倒是让我小觑了这位去年乐科是丁末的学子。”
当前奏较为高亢的乐章走向尽头,吕正蒙心中多了一分质朴的惆怅,他入了境,同样被自己的琴声感染,回荡的低沉旋律逐渐变淡,他才从这种状态中惊醒,转接着,是新的篇章。
苏墨白舞剑的速度也由慢转快,配合吕正蒙那飘忽不定的琴声,那种来自遥远的荒凉的生命赞歌在他连绵不断的剑影下复苏了,银色的剑刃下映着打进来的一束阳光,瞬间将他脸上彩绘出威严,目光扫过者纷纷为之避席,无人敢忤逆来自天穹的威严。
剑还是那个杀人的武器,可在随着轰然进行的旋律,众人的意识陷入黑暗中,他们踩着木制的阶梯,一步步地向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