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暮色相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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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月州,月溪镇。



    苏墨白背着手走在大街上,周围全是喧闹的人群。这个位于月州东南部的小镇可以算得上某种程度的军机重地,隐秘的大营中囤积着重兵。自从几百年前的拓慌者依水建造这座小镇时,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背后包含的价值来说都是屈指可数。



    “你快看!”语气中有着掩盖不住的兴奋。



    吕正蒙发现苏墨白正在扯他的衣角。两个人自从偷偷溜出来之后一路西行,最后走入了这个繁华、古朴的小镇中心。由于一直对此行抱有忐忑的念头,吕正蒙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里。



    “怎么了?”吕正蒙被吓得不轻。



    苏墨白连连把他的头扭向北边,那里是外来进入这个镇子的必经之路,被灰白完全占据。那是一种他没见过的花朵,种在道路的两边,旁边还种着梨树,簇拥蔓延一直到视野的尽头。



    “真美啊……”他喃喃地说。



    那一段路被月溪镇的村民称为“灰白丛林”,春分之后,这里的树会开满白色的花朵;而立秋之后,这些花开始渐次飘零,只留下一树的残叶。这里一年到头都是浅浅的灰白,美不胜收。



    “我就说嘛,出来玩绝对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这可比待在一个局限的空间有意思多了!”苏墨白又向另一边跑去,“走,去那边看看。”



    他向吕正蒙伸出了手,少年看着那双完美无瑕的葇荑,有些紧张,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过去。他想了一想,没有过多的犹豫,用衣角蹭了蹭掌心,就这样两个半大的孩子拉在一起,似疾风一般在街道上奔去。



    如果有人此时知道他们未来的身份,或者未来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们想不到这两个人在一起会曾经有过这样欢快的时光,两个少年的青春活力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米丸子!米丸子!三个铜板一串呦!”



    “金银草!金银草!止血镇痛的金银草!想要进山必备的草药!”



    “铁剑、铁刀,上好的武器!”



    不断有小贩的吆喝声传来。



    两个人就这样穿梭在街边与巷角,两边既有看起来美味的吃食,又有浓浓土腥味的草药摊子,吕正蒙对此倒不算见怪,他在中北城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溜出去玩,虽然身上很少有银钱可以买那些令他眼花缭乱的东西,可总是形形色色的都见过。按他的想法这里还不如中北城,起码脚下踩的是青砖,不像月溪镇这里是黄土路,风吹过灰尘呛人。



    不过看起来苏墨白这样爱干净的人对路上的灰尘没有什么意见。



    这时候他往旁边看了一眼,他的朋友苏墨白倒是兴致勃勃,他停在一个风车的摊子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架子上各色的风车。看起来他就跟没见过这些平常玩意似的,每个摊位前都要挑挑看看。



    “难道东州没有那些东西吗?”他在心里问,对于幼年生活在东州的那些事仍是只记得少数几个片段。



    东州的确是北原最繁华的所在,尤其是东土的王都长陵城,更是繁华中的繁华,有钱或者有权可以享受到一切,堪称天上人间,是少数游离在战火外的桃源之地。说到奢靡,别的诸侯国更是如此,衍朝灭亡后,礼乐崩坏,就是富商享受诸侯乃至帝王起居一样的生活,也不会有人举发你逾越。当然也很少有人这么干,树大招风,招摇的人往往死得很快。



    又是一阵风吹过,他不得不眯起眼防止灰尘混进眼中,这时他才注意到苏墨白一点影响都没有受到,他头上那个斗笠垂下来的面纱阻挡了一切。



    他苦笑一声,心想怪不得如此,苏墨白对于这些风沙一点感觉都没有,莫非东州的世家公子都喜欢往头上戴这么一个玩意?



    这里是吕正蒙想错了。



    即使是东州的世家子弟,也很少像苏墨白这样戴着斗笠,他们大多生着过人的容貌,并以此自傲。苏墨白如此主要是用特制的面纱防止灰尘入眼,他有眼疾,当然更多的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那清秀的面容,除了知道苏墨白真实身份的,像吕正蒙这种“外人”能够这么近的接触,可以算是头一例。



    “走走走,去那边!”苏墨白就像一只迎春的喜鹊,叽叽喳喳地领着吕正蒙奔向另一个摊位。



    他们很少在一个摊位前驻足一炷香的时间,渐渐地吕正蒙也被勾起了兴趣,这个年纪他也好奇那些精巧的小玩意,难免放下了心里的重重警惕,不用东张西望跟个惊弓之鸟一样。



    这次他们停下的摊子是贩卖装饰的,有剑穗、扇子末端的吊坠、戒指等等,他看中了一把鲨鱼皮的布鞘,即使天涯剑有配套的铁鞘,他还是想买一把套在外面,作为装饰或者保养都好。



    不过看到价格后他就望洋兴叹了,要一百枚金印。他悄悄地捏了捏布袋,怀里只有他积攒很久的一个金印,本来他还有一些零钱的,只不过都丢在了逃亡路上。



    他想这里还是和中北城有些不同的,不是每一个摊子旁边都挂着的灰色布帆,主要体现在民风方面。这里的人很淳朴,每一个摊主都是和蔼可亲的,即使不买也会跟你细细谈上那么两句。就拿那个神情严肃的贩卖武器满脸络腮胡子的摊主来说,甚至还跟苏墨白开了一个玩笑,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开怀大笑;而上了年纪的,面对苏墨白层出不穷的问题更有耐心,每一项都一一解答,没有不耐烦,甚至还关心他们两个出来没有大人跟着,是不是迷了路之类的问题。



    吕正蒙不仅回想他在中北城站在摊子前被驱逐的那一幕——摊主看起来是个平和的中年人,刻薄的很,卖的东西是仿制官窑的瓷器,不少穷苦的孩子哪里见过那样精美、巧夺天工的玩意?留在摊子附近走不动路。当然都被他无情地驱逐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们这辈子都买不起这个东西,看这里看什么?别打扰我做生意,滚一边去!”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温声细语过,像吕风、王腾那样世家的公子完全不是一个待遇,摊主点头哈腰的,恨不得趴在地上亲吻他们的鞋面。吕正蒙那时就遥遥地看着,心里羡慕得紧。



    他还没来得及伤感那些认识的人全部死于战乱中,就又被苏墨白拉走了。



    “那边有好多人,我们过去看看!”



    不同于吕正蒙的神游,苏墨白很喜欢这里。



    相比于东州长陵城内冰冷的宫殿来说,外面就算再怎么破旧也比那个地方强很多,何况中北城和月溪镇给他的感觉都不算太差。今天他能出来还是很开心的,不仅结交了新的朋友,还能享受到久违的自由,这种逍遥没有拘束的生活就是他一直所追求的。很多人都羡慕他生得这样一个好身份,其实这也是弊端,荣华富贵他真的不是那样喜欢,如果可以选择,宁愿去当一只小鸟,在有生之年可以飞遍整个神州。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奔跑的速度更快了,哪怕路过卖他最喜爱的柳叶糖的摊铺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留恋。



    他很珍惜在外面的时光,决定去那边看一眼就回去,不然被发现了事情不好收场。



    他自己顶多就是挨一顿训斥,只不过身边这位心不在焉的朋友可就难说了。听说吕正蒙是那位老先生的学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他可不想被勒令禁止与其往来。



    向那边小街走了好几步,发现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他和吕正蒙好不容易挤进去一点缝隙,从人群中细微的夹缝中看到了令他好奇的东西——木雕。



    那个铺子上摆着形形色色的木雕,有的是形态可掬的狮子,一个凶猛的野兽在木匠师傅手里竟然那般生动传神,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精致的铃铛,看起来可爱极了,不像狮子倒像是一只灵巧的小猴子。



    “呼!”他惊讶于能在这个小镇看到这般鬼斧神工的技艺,顽皮心性上来,忍不住要要伸手一拿。在沈简旁边,他总是喜欢装成大人的模样,让叔叔们知道他成长了,可在朋友身边,他就想这个年纪该有的一样。



    只不过最后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他和那个挂满木雕的木架子还有不远的距离,前方更是堵了一排的人。



    这时候他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与他近在咫尺的吕正蒙,双方离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小心一点,我感觉这一排人有点怪……”吕正蒙把声音压得极低,做贼心虚一样左顾右盼。



    苏墨白这才醒悟过来。他抬头仔细看向这些人,惊奇地发觉他们并不是因为好奇而围在这里的村民,虽然他们穿着朴素的布衣,但其中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种站姿是习武之人特有的。



    “就象是……”他的话没有说完。趁着自己身子比这些成年人矮上一截,他瞧瞧地看到了他们掌心的老茧,还有身后裹着的长形布包,那断然是武器没有错了。



    他突然联想起了自己在东土少有出宫的经历——沈简与周行伍跟着片刻不离身,天地玄黄四大侍卫在暗中埋伏,更有侍卫伪装成普通人跟在他身后,一旦在某个摊铺前驻足,这些人会立刻围起来,不让闲杂人等轻易靠近。



    “像什么?”吕正蒙问。



    “笨死了!”苏墨白声音也很低,“这些是伪装成村民的侍卫,估计里面那个家伙有不小的来头!”



    两个人没有乱动,而是踮起脚向里面望去,他们这下才看到那个贩卖木雕的那个男子,衣着朴素,可说话的口音和举止并不像是一个月州人。准确的来说他甚至不是北原的人,从他兜帽中不小心露出的覆盖上脸的小半截面具来看,苏墨白断定那是一个巫族人。



    “这个家伙居然是巫族的旅人!”



    “巫族?”吕正蒙对于参与进攻寒州的种族都没有什么好感,“他们怎么敢光天化日出现在月州,不怕被人杀了泄愤吗?”



    “你傻啊?”苏墨白白了他一眼。



    相比于人族与蛮族连年的紧张关系,北原对神秘的巫族并不是很排斥,这个全族喜欢佩戴面具并且女性地位极高的种族活在西岭最偏远的地区,平常在北原看见巫族旅人只会好奇地多看他们一眼。



    想着吕正蒙凄惨的境遇,苏墨白放缓了语气,“看到没,他只戴着半张面具,说明他是脱离巫族的旅人,这些家伙幼年不知某种原因就离开了渺州,在北原漂泊了数十年,已经不算是巫族了,他们学习北原的语言和文化,到算是半个北原人。”



    吕正蒙还是不能释怀。



    知道这位朋友因为饱受战火可能有些偏激,苏墨白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想,假如两个诸侯开战,我们应该仇视那些没有参与其中甚至表达反对意见的平民吗?”



    吕正蒙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未来就算我们能打到西岭或者南境去,难不成要杀光所有平民?不能的,我们只是要他们臣服,让他们活下去不要叛乱就好。”苏墨白深谙这种关于天下的平衡之道。



    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哇,原来不仅是动物,还能给人做木雕啊!”苏墨白激动地扯了扯吕正蒙的袖口。



    他们两个人的视力都是极好的,吕正蒙也把目光投向那里,发现那个巫族旅人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剃刀正在一个掌心大小的乌檀木上仔细地雕琢,几个眨眼的功夫人形就出来了,他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正对着的少年。



    那是一个与苏墨白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浅灰色的衣袍,背影挺拔,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吕正蒙没认出来那身看似普通实则印着淡色花纹价值不菲的绸布,可还是被那个少年的气质吸引了,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有点像苏墨白,又隐隐比他多了几分其它的味道。



    温城并不知道未来他最好的两位朋友就在身后,而同样的,吕正蒙与苏墨白也不想会想到前面这个人会与他们的命运交织近二十年,喜怒哀乐都是一同分享。他们的正式相识是在几天后,多少年后他们回忆起那一幕免不了一阵唏嘘,甚至开玩笑说是这个小小的木雕给他们带来的缘分。



    可惜命运就是这般无常,无论他们相遇有怎么的美好,等到曲终人散,对他亦或是对她,都是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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