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的担忧大可不必，聂尘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跟着郑一官混吃混喝有什么不好？今天没有跟黄程说上话还有明天呢，时间多的是，反正在澳门城里无亲无故有个朋友可以靠靠多么惬意。
而聂尘这时候全部的心思，都被好奇勾走了，他一直在盯着来福看，毕竟黑人取这么个名字在后世都是很罕见的。
狗子和荷叶比聂尘更甚，他俩连黑人都没有见过，今天一来就看到了多少白人黑人，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虽然没有一惊一乍的叫唤，但看来福的眼神绝对跟人类看大猩猩的眼神差不多。
黑人仿佛见怪不怪，一直没有甩脸色，反而还很和善的跟郑一官介绍澳门街景，对一些问题也有问必答。
“小官人，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老爷在城里的一处货栈，从南安来的少年郎，都安置在那里。老爷说了，你们从乡下新来，什么都不懂，跟着管货栈的华叔先学学，等火候到了，再收进来，跟着出海去跑跑生意，这就要看每个人的缘分了，出海跑生意的都是黄家商行的伶俐人物，要有胆有谋，不是一般人去得了的。”
“我们黄氏商行按路子不同，分为陆上和海上两部分，华叔就是专管陆地上的，负责在各省采买货物，运到澳门来装船，从船上下来的货物也由华叔安排销售，所以这货栈中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比海上轻松，小官人来了，就用心做，别像早前的一些人那样，吃不得苦半道跑了。”
来福说着，大概联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头：“老爷对跑了的，从来不管，那些人没有路引，跑出去也没处去，多半都死在外头了，好惨的。”
“那个，来福……哥。”郑一官也摸了摸额头，问道：“南安这段时间来了多少人啊？听着你的话，好像有很多人。”
“这小半年大概有两三百人吧，都是跟你差不多的少年人，过来投靠老爷。”来福很年轻，虽然黑皮肤的脸庞上都是纵横交错的褶子，不过笑起来露出口的白净美观的牙齿暴露了他的年龄：“你们是因为遭灾，人们都跑出来了，跟我们那里可不一样。”
两三百人，郑一官和聂尘听得都是一怔，怪不得两门童嘀咕了那么一句话，原来从南安过来投奔的人有那么多，黄程态度冷然也是情有可原了。
看多了，自然就不在意了。
郑一官忍不住问：“那么些人，华叔都安排他们做什么呢？”
“打杂啊。”来福道：“都是不识字的子弟，难道做账房吗？从最底层的做起，先扛麻袋去。”
他回头看了看郑一官，觉察到这少年的惊诧和失望，于是好言道：“别灰心，华叔这人细心，但凡做事认真可靠的，他会留意，澳门这地方有的是机会。”
“老爷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替别人帮闲做起的，这么些年苦熬，才到得今天的地位……哦，到地方了。”
来福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都在说话，对他利落的汉话聂尘越听越起劲，不经意间，就跟着他走到了刚才发生浪人袭击事件的仓库区，只不过是另外一条路。
路边一座庞大的院子，建有一片延绵的瓦棚，木头大门宽敞，足以容纳两辆大车并排出入，门柱上挂着一盏白纸灯笼，用墨写着大大的“黄”字，院里不时有马嘶牛鸣，也有人高声谈笑的声响传出来。
郑一官想起了刚才浪人的事，觉得这黑人对澳门很熟悉，顺口就提了出来，来福听了，眉头一皱。
“那是红毛鬼大人往日里招的日本火枪兵，用来护卫海港的。”来福压低声音道：“大明朝不喜倭人，更不准持有武器的倭人逗留，严令红毛鬼把他们赶走，红毛鬼不敢不听，只得把他们解雇了，浪人们不服，这几天一直在闹腾滋事，不过没想到他们敢出手袭击红毛鬼，你们见了，远远躲开，不要参进去了，这事不是老爷能处理得了的。”
虽然对一个黑人一口一个红毛鬼的称呼很不适应，郑一官和聂尘还是认真的点头，表示听懂了，葡萄牙人养贼害己，这件事的确不是华人应该参合的。
来福带着几人走进院里，地上数不尽的牛粪马屎中遍布了人来人往的脚印，靠墙一圈都是牲口棚，拴着许多牛马，一排排大车靠着边缘停了十来辆，而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拔高的货栈，货栈高出旁边低矮的货棚很多。
院里有些面孔黝黑的伙计在忙碌，见来福进来，纷纷叉手问好，又探头探脑的朝郑一官和聂尘等人张望。
来福目不斜视的直入货栈，里面又是一片天地，跟外面院子里的吵闹比起来要清静很多，高高的货栈顶棚足有两层楼高，顶上镶着琉璃瓦，阳光从上面照下来，在灰尘飞舞的货栈中洒下道道光柱，光影中有十来个人坐在一张张八仙桌旁，伏案专注的做事，一些伙计里里外外的跑，或抱着一叠叠的账册，或扛着包包货物，穿梭不止，却无人大声喧哗或者碰撞拥挤，整个货栈里是一种忙碌而有序的景象。
来福直接来到货栈右侧，那儿有一张独立的屏风，把一处小小角落与外面隔离开来，后面一张红漆八仙桌，上首坐着一位骨骼高大的中年人，穿一身宝蓝色的绸衫，右眼上夹着一块玻璃镜片，沉稳持重，拨弄着算盘，很有学究风范，唯一与这形象格格不入的，是他脸上一道从额头顺着鼻梁骨延伸到下巴的狰狞刀疤，把嘴唇劈为了四瓣，似乎曾经有人当头砍了他一刀似的。
来福快步上前，一个标准的叉手礼：“华叔。”
中年人两鬓有些斑白，似有未老先衰的迹象，他闻声抬头，把目光从玻璃镜片上看出来：“来福啊，又来做什么？”
“老爷吩咐我带来几位新来的南安乡党子弟，请华叔接收。”来福把郑一官等人招过来。
华叔把眼神转了转，随意的瞅了瞅，低头继续拨他的算盘：“好，人留下，你去吧。”
来福恭顺的答应一声是，也不和郑一官打声招呼，就退了出去。
屏风后头的小空间里，郑一官和聂尘四人继续站着，华叔却不理睬他们，把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如暴风骤雨一般快速，仿佛沉浸其中，浑然不知还有四个人在候着一样。
等得一息间，郑一官有些沉不住气了，脚下动了动，想踏前出声，今天完全是被人当物品一样忽视，少年人性子急，哪里还忍得住。
一只手却伸过来，轻轻的拉住了他，郑一官低头一看，发现是聂尘。
聂尘朝他摇摇头，无声的做了个嘘的口型。
人在屋檐下，还是沉稳些的好。
后世的人力资源管理，也讲究个第一印象，毛毛躁躁性子急的人往往会吃亏，聂尘从事规模化公司管理，对这些很熟悉。
郑一官只得把脚缩回去，老老实实的呆着，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四壁摆设。
算盘珠子又响了一阵，方才停歇下来，华叔抄起毛笔，在一本摊开的簿册上写了几笔，将笔复又搁下，大大的舒缓了一下臂膀，那双眼睛才重新透过镜片看了过来。
“你们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来这儿想做什么事，都说说吧。”他眯着眼，把后背靠在椅子上，将下巴朝着几人说道。
郑一官等人一一说了姓名和原委，又着重强调了聂尘主仆三人的身份和来历，华叔听了，眼里精光闪烁。
“家里出了变故？”他打量着聂尘：“是过来避祸的吗？”
两道目光凌厉犀利，仿佛可以直透人心，聂尘心中惊讶，暗道这人眼光好毒，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渊源，不过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于是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说了个透彻，只是隐瞒了身上还揣着一张价值连城的船引的事。
华叔认真听了，眉毛皱了皱：“巨鲸帮？陈家？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他们是跑吕宋那条线的，两家是有些瓜葛，陈家背后有些势力，你们家斗不过，并不冤枉。但是澳门他们手伸不过来，你在这里，很安全。”
聂尘还没来得及道谢，华叔话锋一转：“老爷虽然收留了你们，但不等于你们可以在这里吃闲饭，海上舀鱼吃得凭本事，要留在这儿，得做事。”
郑一官忙道：“这个请华叔放心，我们吃得苦！还请华叔栽培！”
他把吃苦二字咬得很重，又加重了栽培两字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希冀。
华叔脸上却毫无波澜，面无表情的道：“在外靠自己，没人会栽培你。没本事就去从扛麻袋开始干起，你们谁认得字？”
郑一官和聂尘都举手，后面的荷叶犹豫了下，偷眼看了聂尘之后，怯怯的也举起了手。
“嗯？”华叔有些意外，他把身子挺起来，饶有兴趣的抽出几张纸，丢过笔来：“写黄氏商行几个字我看看。”
郑一官和聂尘、荷叶纷纷过去，用笔写了字，华叔一张张的看，虽然依然板着脸，但眼神里透出的一丝喜意，却是隐藏不住的。
不过当他拿起聂尘那张纸时，却扬了扬眉毛。
“你这写的什么？”他挥了挥纸张，哗哗作响：“这写的什么字？”
聂尘写的，是简体字，与郑一官跟荷叶的繁体书法大有不同，这没法解释，聂尘挠挠头，只得说是私斋老师就这么教的。
华叔摇摇头，又问：“既然识字，可会拨算盘？”
这回没人举手了，郑一官自然没心思去学账房先生的活计，荷叶也没有机会接触，狗子大老粗一个，更不用说了。
至于聂尘，电脑倒是用得挺溜，算盘这玩意他打小就没有见过。
华叔失望起来，把桌子一拍，就要发话。
聂尘却抓住时机，站出去拱手道：“华叔，小子虽然不会算盘，却懂得心算之道，会盘点账目，清理簿册，也会强记之术，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不过比常人要强一些。”
“哦？有这样的本事？”华叔没有镶镜片的那只眼睛扬了扬眉毛，随手在桌上翻了翻，丢过来一本簿册：“这是进货册子，从第一页起看十页。”
他又指着狗子道：“你数五十个数，数完之后，姓聂的小子就把十页之中统共入库多少担西川细瓷的数目报出来。”
这要求，听得郑一官等人一愣，眼皮乱翻，纷纷为聂尘担心。那本簿册有四个巴掌那么大，要在五十个数的时间里强记其中一种货物的数量，还要心中计算出来，准确无误的报出来，真的很难。
聂尘没有作声，拿起册子翻开看了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以日为单位，有十来种货物的入库记录。
货物记得很杂，是没有科学归类的大杂烩，而且没有使用阿拉伯数字，内容冗长，这十页纸看着很多，其实也不过四五天的记录。
“如何？小子，行不行？”华叔又把下巴对着他。
“行！”聂尘点点头。
“开始数！”华叔对狗子道：“要快一点，不许故意放慢速度，我盯着呢。”
狗子无奈，用担忧的眼神朝聂尘看过去，聂尘咧嘴一笑，做了个放心的表情。
其实聂尘有多少斤两，狗子和荷叶是一清二楚的，要论看小书听大戏，遛狗逗鸟，诓骗无知少女，自家公子是很强的，毕竟他天天干的就是这么些事。要他清点账目做点术数，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此刻听他吹牛逼，两人心头焦急得无以复加。
但主子都说行了，狗子还能做什么呢？
“一、二、三……”在狗子的读数声中，聂尘快速的翻阅起来，他心头其实在暗笑，这点考验，简直不值一提，跟后世自己控制的上亿资金往来比起来，这点量连毛毛雨都不如。
“停！”狗子数到四十的时候，华叔就大声喊停，一边端着茶杯喝茶，一边道：“报吧。”
“还没到呢。”郑一官抗议。
华叔吐出一片茶叶，嗤之以鼻：“报啊。”
他的眼睛眨了眨，把茶杯放下：“报不出来就去扛麻袋。”
郑一官急了，这不是耍赖吗？
聂尘却不着急，慢悠悠的合上簿册，清了清喉咙，缓声道：“这十页帐里，一共记录了上个月初五到初十的五天时间十五种货物的入库，共计三千六百七十六担，其中西川细瓷分别是初五、初六和初九有入库，分别是一百二十担、一百五十担和两百七十五担，记录有五担的损耗，如果刨去损耗，那么这五天里共计入库五百四十担，装入了甲字库天字仓，签收账房是丁杰和张成顺。”
他把账簿恭敬的放回桌上，施施然的退后一步，用晶晶亮的眼神，看着华叔眼睛上的那块玻璃镜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