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滨,沿着大明宽广的海岸线一直向下,靠近红毛鬼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一带,一片山岭起伏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石头城寨,城高两丈,外有壕沟,里面可容近万人居住生活,距离广东布政使司设衙视事的广州城,约莫有两百来里脚程。
这座石头城,是在正德年间,抗倭名将胡宗宪为了抗击倭寇、打击海盗而设立的南海卫所,东西三里、南北四里,内中遍布兵舍军营,方圆犹如一个城池,是里外十一所千户所与沿海上百座烽火戍台水寨的直接管理衙门,里面按照正常情况,起码有五千以上的军人把守,是明廷在东南沿海的一支极为重要的军事力量。
六月初五,辰时初刻。
南海卫戍卒张成贵,懒洋洋的从值守了一夜的城门洞里钻出来,朝着刚刚爬上城门楼的太阳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眯着眼打了个哈欠,两颗浓的有如鼻涕的眼屎一下就从他的眼角里挤了出来。
他没有去擦拭眼屎的心思,只是随手把挂在腰间的刀鞘朝屁股后头拨了一下,这玩意儿老是在那里晃来晃去的碍事,却又实在懒得去把它好好的捆好,反正也没有人来呵斥自己军容不振的猥琐模样。
不振的何止一个刀鞘,张成贵身上就找不出一个当兵该有的样儿,他光着脑袋,一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短木棍儿横着把头发在顶上挽了一个结,乱糟糟的,充作发髻,本该戴在那里的头巾和笠帽都不见了踪影。上身倒是一件退了色的大红鸳鸯布面战袍,彰显了他大明士兵的身份,不过那袍子已经被浆洗得几乎成了粉红色,掉色掉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色彩来了,而布料上补丁摞补丁的,层层叠叠,五彩斑斓,把这件本该严肃煞气的军服,弄得如百家衣一样尴尬不已。
刀鞘里的刀,被张成贵嫌碍事,扔在城门洞那间小屋里了,反正挎着也没处用,不如摘了轻松。
城门是关着的,外面早就排满了挤挤攘攘急着进城的各类人等,有不耐烦的,已经在外面高声呼喊拍门了。
张成贵嘟囔一句:“急着投胎!”先对着墙角撒了泡尿,然后才懒洋洋的过去开门。
门没有上重锁,自然也没有铁闸拒马,只是一根人臂粗细的木头杠子横着,张成贵把它摘下来,那两扇厚重的门,也就在轴承吱吱呀呀的转动声里,缓缓的开启。
张成贵堵在门口,神气活现的挺着胸膛,正欲清清嗓子,对门外早已亟不可待的一群人喊一声:“规矩照旧、概不找零!”,就见一人像一只兔子一样,嗖的一声,从自己的咯吱窝底下钻了过去。
张成贵顿时一怒:怎么的?要逃爷爷的城门税?
老子哥几个每天过日子就指望着这点油水了,岂容你逃!张成贵扭头正欲大骂,却见钻过去的那人回过脸来,朝自己笑了一笑。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圆脸大头,青衫布衣,寻常小厮打扮,搁在一般人身上,张成贵早就气哼哼的怒喝一声站住了,可是看到少年长相,张成贵却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然后悻悻的回身,劈头盖脸的冲一群老百姓大喝:“规矩照旧、概不找零!”
那少年也仅仅回头打了个招呼,脚下毫不停滞,一阵风似的奔了进去,怀里还抱着一个纸包。
纸包很平常,少年却把它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似什么极珍贵的宝物一样。
跑进了城,就是一条石板小街,小街严格来说,应该叫做马道,是军队跑马的通道。南海卫城中没有大的街道,受城寨格局限制,都是这种宽不过一丈的窄巷子,当初规划的时候,也没有把这里当做什么大城来设计,只要能跑马过兵,也就够了。
不过当初的胡宗宪一定没有想到,如今的南海卫城马道两边,却如寻常市井一般无异,各类旗幡招展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从荒废军营墙壁上挖墙挖出来的铺面里,店小二招揽顾客的卖力喊叫比城头的牛角号还要响亮,挂在门楣上的招牌一块一块大,旗号一家比一家高,狭窄的路面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比南海县城还要热闹。
时间还早,街上的人就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衣着面貌各异,有绫罗绸缎的华贵胖子,带着青衣小帽的跟班;有布衣麻鞋的寻常人等,低眉顺眼扛着家什步履匆匆;也有坦胸露肚的魁梧大汉,带着一身海水味儿招摇过市,腰板上毫不掩饰的带着锐利兵器,目中无人的朝着沿街青楼里冲街面上抛媚眼的女人们一个劲的笑。
少年从这些人中间跑过,他身板结实,脚步轻快,如泥鳅一般灵活,外加个头不高,往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从人缝中钻了过去,偶尔撞到个把人的肩膀腰间,把别人没提防下一个踉跄,也是极快的溜走了,待得那人回过神来破口大骂时,少年早已远去。
从卫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穿过,又连过两条更加狭窄的巷子,少年来到了一座门楣很高、门框很阔的宅院前面,那里守着一个穿着布裙的丫鬟样少女,正在东张西望,看到少年过来,欢喜的叫了一声:“狗子,你回来啦!”
叫做狗子的少年点点头,来不及喘口气,就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纸包递给她:“嗯,快拿好。”
少女又是一声欢呼:“真的求来了?太好了。”
不过她旋即又忐忑的问:“没问题吧?”
狗子把胸脯一挺:“我亲自去燃灯大师门前求了一宿,拂晓前接的甘露,大师还开了光,一定没有问题!”
他不耐烦起来:“荷叶,你快进去,把它给少爷喝,大师说要在辰时三刻前喝下,过了效果就不好了,你别耽搁了。”
少女荷叶一听,脸色都白了一下,慌不迭的双手捧着那纸包,如捧着一尊菩萨般轻手轻脚的用脚推开身后的院门,与狗子一同走了进去。
院子是个两三丈见方的小院,碾得很平整,两侧分别种有一棵大槐树,树冠亭亭,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初升的太阳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斑驳的光点,把这处小院照得很温馨。
院子四周放着一些石锁之类的东西,右边树下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正面对着院门,呆呆的坐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