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在后世生活物资丰富的时候不算好水产,可如今不一样,因为这家伙自己带油,肥厚滋润。
苏油的大蒜烧鲶鱼乃是蜀中菜式,味道又是不同,众人吃得大呼过瘾。
苏油好久不做菜了,现在觉得自己手艺还不见回潮,也是得意。
又敬了众人一杯,苏油对陈昭明说道:“那些蝗虫粉,发往郑州做饲料添加剂,今明两年的鱼粉都不用进了。”
陈昭明点头。
苏油又道:“司天监的仪象台,不一定就非要赶在我离任之前完成,理工的东西,来不得半点掺假。”
陈昭明说道:“是,不过就算按照正常工期,也差不多了。”
苏油说道:“动力呢?宋承火德,叫水运仪象不太好。我的建议,还是效仿钟楼,以重物势能为驱动,将台子修得高一点,还方便观测天体。”
“不要小看这个,今后大宋经济力量增长之后,各处州府大郡,仪象观测台,钟楼,都要修造起来。这是一个国家级的大型系列工程,也是理工改善百姓生活的最好象征。”
“钟表的小型化,要抓紧,就以给陛下那个模型为基础,剩下的难度已经不大了。之后我们就能做成航海钟,配上陀螺仪,装到海船上去,这玩意儿测量经度,可比月相表靠谱。”
章惇羡慕坏了:“听闻张散张太居有经纬牵星之术,说的其实就是这个吧?还有传闻说他有一艘飞船,能够在海上神出鬼没。别人需要两个月的航程,他只需要十日,只有他能找到海上巨豪唐四郎。有此等宝船,活该发财。”
苏油想了一下:“子厚,如果我对你说我们脚下的大地,其实并不是平的;而我们所有人,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之上,你信不信?”
章惇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这怎么可能?亏你想得出来!那活在球下边那些人,不是都掉下……啊不,掉上……啊不,掉天上去了吗?哈哈哈哈……”
苏油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施主刚刚错过了一等一的仙缘。经纬牵星,与你再无干了。”
章惇“嗝”了一声,将笑声梗在了肚子里:“啥意思?”
陈昭明解释道:“月相图,可以判明船只在海上所处的经度,但是如果两条经线之间,拉出一些与赤道平行的纬线,我们就会发现,其长度其实是不同的。”
“纬度越高,经线之间纬线就越短,到北极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点。”
“只有球体或者锥体,才有这样的特征。”
“司天监地理司按照监判的思路,将如今大宋已知的各地间距离,消除海拔高度的影响之后,用铁丝按比例截断,然后串联起来组成一张铁网,我们发现,这张铁网果然不是平的,而是一个大致的球面。”
“如果再通过数学方法,将之扩展开去,这个球面,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
“结合天文测量,我们如今已经测算出这个球体,用新式度量衡来计量的话,半径为六千三百七十公里,表面积达到了五亿平方公里,从北极走到南极,距离是两万公里。”
章惇筷子上的鲶鱼都掉到了碗里:“这……这么吓人?”
陈昭明笑道:“这就是经纬牵星术的理论基础。理论上讲,这个球上的任意一个点,都可以化作经纬两个度数,而且我们有方法测量出所在点的经纬度,再翻阅目标地的经纬度,就能知道所要前进的方向。”
“明润说得对,不相信这个,就不可能掌握得了这门技术。真的是错过机缘。”
苏油笑道:“信了,从高丽到杭州,就可以在茫茫大海上走出直线;不信,则只能沿着陆地近岸慢慢绕圈圈。”
“所以爱信不信,不信才好。不信这就是四通商号海运司的独家绝技,别人只能看着四通商号发财。”
章惇震惊得都结巴了:“理……理工都……走到这么远了……”
苏油点头:“这还是受了我青神名臣陈公的启发,他致仕之后迷上了研究易象……”
章惇知道这个:“《制器尚象论》!”
“对,就是它!”苏油点头:“‘制器尚象’,这个观点自古就有,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重视。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古人的思维能力和学术储备,理论工具,还达不到如今的高度。”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了,我们完全可以让理论走在前头,然后或者用实验去证实,或者引领技术和应用跟上。”
“这就是‘制器尚象’的本质,也是这个理论最可贵的地方。是人类在思维上的巨大进步,也是形上之学,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的必然——以前是先有实践,然后提炼出理论,现在可以先有理论,而且理论研究可以远远走在实践的前头!成为实践的指引!”
章惇喃喃道:“那这个世界,就彻底变了……”
苏油笑了:“世界没变,而是我们看这个世界的眼界,思考这个世界的方式,改造这个世界的方法,开始渐渐改变了。”
章惇大笑:“妙哉此论,善哉此论!就邓文约那等浮浪小人,见识低下,还敢诋毁明润是奇技淫巧!简直其丑难当!”
苏油笑道:“自己书读得少,反过来怪别人学问太深,世上这种人,可也不少。”
说完将手一摊:“他又不是扁罐,难道我还能督促他学习?”
扁罐在一边刨着鱼头汤饭,闻言抬起头,嘴角上还沾着两点饭粒:“扁罐最听爹爹的话了。”
一众人都哈哈大笑,章惇乐得狂拍桌子,感觉这个院子里的气氛,比和王安石宅邸里那帮子一起舒服太多太多:“明润你这嘴啊……就平日里闭得紧而已,其实比子瞻好不到哪里去!哈哈哈,这俏皮话足当一大白!”
李公麟严防死守:“又想骗酒!”
就在这时,天空中滚过一道响雷,众人都是一惊,接着面露喜色。
空中已经聚集起了雨云,很快又是几声沉闷的雷声响过,雨点哗啦哗啦地泼洒了下来。
“下雨了!”
章惇兴奋得美酒和鲶鱼都忘了,跳到雨地里伸着双手大喊:“终于下雨了!”
同样兴奋的可不止章惇,汴京城中的居民纷纷涌出门户,在门边上挤着,拉着想往与地里跳的娃子们,满脸欢颜:“下雨了!”
赵顼正在试验军器监送来的带有小巧锁匙的匣子,听见雷声便停下来,拎着盒子走出偏殿,来到廊下。
雨水降下,殿前的石阶转眼布满了湿点,跟着连成一片,变成反射着青幽暗光的薄薄水面,无数水珠在上面亮闪闪地跳跃。
琉璃瓦顶开始滴下水滴,很快又汇成了水帘,如同赵顼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下雨了……”
王安石正在写辞表,被突如其来的雷雨声打断。
拈笔凝神倾听了一阵,笑着在自己的告表上添上最后一句话,然后将笔放下,推开了书房的窗牖,任由湿气被穿堂风带进不大的书房。
下雨了。
……
钟楼的钟声隐约响了十下,扁罐已经睡得呼呼的了。
石薇枕在苏油的肩膀上:“小油哥哥,又要出京了?”
苏油说道:“四海宦游,这是必然的事情。”
石薇紧了紧苏油的脖子:“真舍不得你。”
苏油有些发愣:“啥意思?我们当然一起啊,还有八公,扁罐。”
石薇红着脸:“不行,起码现在不行,最少得再等几个月。”
苏油问道:“是慈善那边,还是天师府一时走不开?”
石薇摇头:“都不是,这个月身上没来,我可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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