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乌云再度汇集起来,湖滨之畔已是鬓发清新微带凉意,这当然绝非是战前稚童所欢呼赤脚奔腾的夏夜纵歌,而是一场严阵以待。
“一号灯组准备完毕,防雨披罩遮盖完毕,线路检查良好,完毕。”拉林军士滑上橙黄色拉链,把自己严严实实封在了防化雨衣内,就是一分也没露出来。湿润空气穿过防毒面具时的不自觉“嗡嗡”响回荡于脸庞四周,透过塑胶透明封罩,尽管雨珠黏附不住,但谁也不想局限在这么一副拘谨闷热的黄皮里,淋着高浓度辐射酸雨,在湖风中站一夜岗。
堡垒四周碉堡皆是配备探照灯中最好的一组,这种强力刺穿雨幕的光束为堡垒拉起了一面无形而坚固的墙壁,以至于拉林军士都不必肩背沉甸甸的自动步枪,而是代以老式M16步枪的改装长枪管型,有密集重火力打底,也着实没必要将资源浪费在这儿。
雨夜最直端地意味着无穷的麻烦,拉林军士有足够的理由厌烦雨点。作为灯光组的一员,他的职责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保养裹在防水胶布中的输电缆,并定期巡逻寻找任何破损之处,同时负责在战况激烈时加入供弹组,平时没活也要定期加入外遣组补充人手。由于这种“小工”的尴尬定位,搞得拉林军士虽然好歹混上了小头目,但也远远比不上隔壁炮组的洛林军士,啊不,洛林少尉才对,才是差了一两年资历罢了,人家成功搭上了城邦议会的线,干起了代理堡垒指挥官,他还是个可怜巴巴、一季度薪水津贴赶不上半个灯泡的“苦命人”。
正当拉林军士绕着城墙走了一遭回到正门右侧的一号灯组时,灯长叫住了他,指着耳朵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听到什么?这更是讨厌雨夜的理由。虽说绝大多数的飞行种在这种环境都不会出巢,宁肯饿着不会冒着紊乱风力打湿羽翼的风险去猎食,一旦它们狂妄出击,那么自密歇根湖顺着上涨湖水浮游进城的沼栖妖会好好地教教规矩。到现在拉林军士依然对前几年的洪水记忆犹新。
无人打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现代都市再怎么拥有完备的下水道系统,但最终会褪化到遗迹,不与庞贝古城、大马士革或是雅典卫城有本质区别,一到雨季,倾泻雨水无处可去就成了内涝,而贴着湖畔的芝卡废墟便是首当其冲,湖滨区全部淹没,深到可以令成年沼栖妖自由进出。动辄十几米长的湖妖有些够呛。不过在三年前,在黑区执行侦察任务的拉林军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逼上一栋摇摇欲坠的高楼,在屋顶,军士亲眼目睹了一头浑身银鳞的体态
得有三门机炮连一起那么长的湖妖在楼底徘徊,在这头霸王后,是一群涌浪而来的黑沼栖妖。
等到水势小了,够冲锋舟接应时,那片湖水彻彻底底的染红了。
所以雨势大了,什么都模糊了,拉林军士努力的想从嘈杂雨声中听出些什么来,然而一无所获,但是拉林军士绝不会嘲讽这个疑神疑鬼的战友,他只是点头略表赞同,建议道:“就是风而已。”
“不,我感觉……有些大团大团的东西在靠近,好像……乌云。”那人回答道,他抬起步枪,瞄具泛着莹莹绿点,夜视镜是不会配发到每个人手上的。避难所储备少一件就是少了一件,在库存消耗尽之前没有重新获取回相应科技,那么就算又遗失了一件。
警报骤起,凄厉的手摇嘶鸣声一波三折撕上天空,无论是拉林军士或是耳朵不错的家伙,全都飞奔回了岗位,拉林军士冲到探照灯前,一旁坐在转向机里的操作员已经开始遵照指令挪动着笨重的灯组转向。
一道道明黄色强光射向天空,拉林军士的封罩内浮起一层白汽,饶是这个颇是见多识广的老兵也喃喃惊道:“我的基督啊……”
夜魔,漫天的夜魔,是的,那人说的很对,这是乌云,长出了翅膀的雨云,不待拉林军士高吼着“作战!”所有的堡垒广播就响起了命令:“各炮组单位!远距离射击!”
起初是堡垒两门仅有的76毫米联装速射高平两用炮制造出一片稀薄的弹幕,在拉林军士的望远镜中,定标炸开的火团宛如一轮旧时新月,一头头粉碎成稀烂、翼膜点燃的夜魔像是电蚊拍扫过蚊群一般,立竿见影地跌落纷纷。
“定标八百米!最大功率!”拉林军士吼道,灼灼热浪甚至令灯盘附近雨点尽皆蒸发!而本就被热量烤得干燥的操作席更是热到雨衣内众人汗流浃背。拉林军士猛地一扯头盔,重重呼吸了几口凉气,扶着高低机为弹幕照开指向。
一串串曳着猩红尾迹的20MM机炮炮弹于中近处制造出一面铜墙铁壁,刻意装填的榴霰弹迫近地令堡垒守军们躲在永备工事内,然而那些悍然越过弹幕的夜魔们仍在义无反顾对着堡垒冲来,便如滚滚波涛。
黝黑雨夜里,放眼大地,昔日满目琳琅的夜幕,沦落成了这副惨淡光景。
“噔噔蹬……”四联装的M2重机枪最后开火,无数道火舌火线击落下似是无穷的夜魔群,它们紫黑色胸膛外覆着的一层甲壳被轻而易举地钻透内爆,于是探照灯又开始下起了“雨”,一具具夜魔残尸坠落,顷刻间铺满了整个底层平台。
所有的人类地表城市、设施皆是以要塞化为准,城墙能挡住兽潮,挡不住魔鹰,那些有能力布设起防空炮的有避难所依托的小镇,最后成了城市、堡垒。那些没有的,只是被生存本能驱赶到一起的流浪人们,最后,成了白骨,成了荒原的一部分。
炮手们在扣着扳手,摁着击发钮,弹药手们搬过输送带上的弹匣装到这些落伍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博福斯、厄利空上,那些枪管不断后座烧的滚烫通红的火炮仍在永不停歇地喷吐着烈焰。每一个曾经都能在夏日雨夜中感到欣喜的人们,裹在隔膜里,畏惧着大自然最慷慨也是最无情的馈赠,以及她的新子民们。
拉林军士端起了许久不用过的M14步枪,一枚枚弹壳跳出抛壳窗,跌过喊叫时张大了的豁嘴,跌过那一颗颗焦黄门牙,跌到靴旁,跌进温暖的水泥地上,滚着滚着,斑斓夜空中一颗颗豆大泪滴浸透了弹壳,直到一直顺着水流,一直跌进黑暗中去。
没人记得夜魔是何时退去的,拉林军士只看见射击孔渗进血来,通向堡垒主体的廊道外,堆满了紫黑玄色的“茄子”,多么像丰收后割完麦子后的盛景?军士热的满头大汗,他走过一个炮组,那门机炮的炮管烧的软塌塌松垮下去,而炮手仍在旋转着,对着门下犹自蠕动的尸堆补上一梭延时引信炮弹。
不知何时,堡垒铁门缓缓朝外打开,非常,非常地缓慢,但这扇强劲地与推土机一样的铁门扫开了门外堆得成山的夜魔尸骸,站在廊道上的拉林军士于是看见,四个晶亮黑红的装甲步兵就这么倒拖着遍是缺口的大剑蹒跚走进。在沉沉暮色里,永不褪去的黑,与黑同流合污的红,那一抹银色,是何等的绚烂。
拉林军士就那么原地站着,静静看着那个缚着双手,银发垂落的女人格格不入却又浑然天成地伴在装甲步兵一边。
“嘶”地一声轻响,头盔躯干螺接处喷出几道蒸汽,这件被暴力拆开又拼回去的外骨骼头盔捎带剥下了西蒙的目镜,他夹着额角渐次隆起的“龙盔”走向慢慢打开的整备间升降梯大门,其外的空地上,仿佛是落寞将军回到几刻钟前刚惨败过的沙场,将士饮血,而他独活。
他就是这场风暴的中心,然而在铜墙铁壁外,送葬掉那群死心塌地的跟随者。他回过头,被俘虏着的米达伦很安静,毫无异动,最终,这场段落的收尾仍是无差别。
升降台送来了一身防化服笼罩的洛林少尉,隔着一层薄膜,少尉打量着看上去各事无碍的几人,自然也明白突兀多出来的银发女人是谁。那样淡漠寡情的气息,令人一见便知不像是同类。然而再无多出来的人,少尉同样知道了派出的A、B队的结局。
“这一场雨,把整个芝卡废墟的夜魔都下尽了。”少尉眯着眼望着远远不到天晴天亮的穹顶,大门重又阖上,语气中,并无多少悲怆,若是用五十个密尔军去兑子掉这数百上千头夜魔,实际上也是很划算的,再者,面对着海德拉,又能多少胜率?
几人脚步不停,米达伦跟乖巧的侍女一般垂手站立,西蒙并没有回答少尉,而是简单道:“它们还是回卷土重来的。”
“这不就是雨季么?”坚毅的少尉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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