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运河北接鲁冀,南连苏浙,跨黄河、越长江,蜿蜒两千七百余里,极目望去,清水荡漾,波光粼粼,看无尽的烟波浩渺,止不住地浩荡前行。河面船舶往来不止,岸边人群川流不息,仿佛看不清究竟是滚滚河水推动着船只前行,还是遮天蔽日的旌旗桅杆推动着河水奔流。
临河建着一座楼阁,名曰“惊仙楼”,危檐高耸,直插入云,远远望去如同巍然挺立于水面一般,活似一个将军在此镇守,任凭浪打潮摧,只更雄壮巍峨。
惊仙楼上正有二人凭栏而立,一着淡灰道袍,皓首长眉,手持拂尘,另一穿深绯长衫,英姿勃发,负手持剑。
二人相距不过数尺,阵风吹过,衣袂翻飞,淡灰深绯不住纠缠碰撞,宛若两只蝴蝶嬉戏田间,偶一相遇旋即分开。
突然间,风乍停,蝴蝶似是飞得倦了,悄落两人身上。
绯衣男子叹息一声,道:“当年杨广为了从洛阳一路坐船到江南巡游,竟命人修造了一条运河。”
灰袍道人手拂白须,看着水面千帆竞流默然不语。
绯衣男子又道:“师父,你说杨广这个昏君该不该死?”
“他人已经死了。”
“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
“何况他连国都亡了。”
绯衣男子道:“师父,我倒想问,若是昏君杨广仍然在位,该不该杀?”
灰袍老道道:“适端,昏不昏君又岂是你我能定论的……”
绯衣男子急道:“炀帝倒行逆施、胡作非为,这昏庸二字怕是躲不掉的吧?且说开凿这条运河,便无辜要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灰袍老道道:“此河自通航起,至今已逾二百五十年,这些年里多少幽燕之人顺水而至苏杭,又有多少苏杭的货物沿河到达幽燕?今后千百年又将有多少人因此受益也未可知。”
绯衣男子冷笑道:“如此说来,杨广倒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倒也并不昏庸了?”
灰袍老道摇头道:“也不尽然。只是昏庸的人未必永远平庸,开明的人也未必能一直开明。”
绯衣男子道:“难不成史官和史书给他的评价也都错了?”
灰袍老道道:“帝王、诸侯的是非功过自有史官和史书去言说,但口碑却不仅仅靠史书,而是靠百姓,看人心。”
绯衣男子奇道:“哦?我倒想听听此话怎讲。”
灰袍老道道:“越是位高权重,越能显出德行。无疑杨广德不配位,他的下场便是教训,但话说回来,一个人做错事不代表他做的所有事都是错的。”
绯衣男子道:“开凿大运河耗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使得民不聊生,不计其数的家庭流离失所,那一具具枯骨又由谁来主持公道?”
灰袍老道道:“将士血战沙场,一将功成,千古留名,那死去的千千万万枯骨,又有何人记得?你看到的是因此死的千万人的性命,我看到的是千万人的福祉。”
绯衣男子道:“那究竟何为明,何为昏?难不成这世间没有了善恶公道?”
灰袍老道接道:“帝王要的是江山社稷,江山守住了就什么都在,江山丢了就什么都没了,这又岂是一个明昏能说的?世间也自有善恶公道,但世间的事又岂是一个善恶就能道明的。说到底善恶就在人心,但人心又是什么?”
绯衣男子道:“师父你当年若不是因为……因为他们,你可还会如此评价吗?”
灰袍老道道:“有的人注定要活在史书里,更多人却是要活在尘土里。适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绯衣男子道:“我祖父呢?”
灰袍老道道:“自几天前知道这事后,你已陷入魔障,十几年过去了,不想也罢。”
绯衣男子急道:“我祖父呢,师父?他该怎么办?”
男子双目已像他身着颜色一样,红得透亮,红得透火,他自己也像极一头受惊的猛兽,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助,他用血红的眼睛望着对方,仿佛等着对方安慰,却又生怕被伤害。
灰袍老道答道:“李文肃公自然是载入史书的。”
绯衣男子红目泛泪,喃喃道:“载入史书?怎么载入史书?还要背负着污名?污名……不对,这不能怪他,是那些史官,不错,我该先去找那些是非不辨的史官和忠奸不分的昏君皇帝!”他说到后来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
“咔嚓”一声,绯衣男子一掌将面前栏杆拍断,纵身一跃,飞身从天而落。
他犹如一只大鸟在空中不住飞舞盘旋。恰巧河面一支船队自永济渠缓缓驶入,进了黄河折而向西,他在空中一个翻身,便如捕猎的猛禽般一头扎向大船,及近身形一抖,稳稳落在为首大船桅杆之上,随即沿着桅杆滑至甲板。
船上众人大惊,当先一个汉子大喝一声,在他身后十数名大汉齐刷刷拔出佩刀,已将他团团围住,显然训练有素。
绯衣男子足下不停,右臂一伸,一掌拍向当先那个汉子,那人刀锋一转,兜个小圈将全身护住,不料他这一掌乃是虚晃,中途变掌为爪向下一顺,已将那人握着单刀的手擒住,手腕下压,“咔嚓”一声折断那人手骨,接着反手一掷,那人便似落叶飘零般飞向水中。
他一击得手,更不停留,双掌翻飞,拍向周围众人,对方人数虽多,奈何他竟多长了许多手掌一般,无论对方是进是退,总有一双肉掌挡在前面。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后,周围众人兵刃尽数落地,绯衣男子双臂一震,十数人纷纷倒地。他并不恋战,反身一跃,跳向大船后弦,再一跃已到第二只船上,如此转眼间已连跃数艘大船。
待到第七条船时正与岸边最近,绯衣男子一个纵身已出去数丈,在水面轻轻一点又向前跨出数丈,及至岸上,拔足狂奔,转眼已消失不见。
灰袍老道万料不到他会突然如此,来不及多想,当即跟着从楼上跃下。
他僧袍鼓胀,大袖飘飘,手中拂尘挥舞,缓缓落到一侧船舷,回身望去,只是绯衣男子早已去的远了,道人不住懊恼顿足,再一回头更是大吃一惊,暗叫“糟糕”!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