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算一番,自正月始末从白城出发,途径盐川、灵武、会宁,二月许才到金城县。
若非方黎选择水陆并行这条线,单走陆路,翻山越岭的话,往返根本不止旬日,怕还要多,早就超出预算。
从黄河古渡口上岸后,众人直接租马车前往县城。
方黎掀开车帘,沿途所见,尽是沟壑相间的梁峁风貌,春雨刚过,万物复苏,空气中满是泥土芳香。
感觉到车内的颠簸,让随行的梁晴,倒是有些不自然。
“忍一下吧,晴儿姑娘。这金城郡的驿道坑坑洼洼,自然比不上咱们朔方郡,马上就要入官道了,可要坐稳咯!”
徐轩打趣一声。
话未说完,便看到一双饱含杀气的眸子,立马闭上了嘴,惹得坐在车辕的高士远大笑。
不仅仅是其余人,就连方黎也咯的屁股疼,还好车内垫了絮褥。
这不难理解,毕竟这会的车轮,可没有气囊,硬邦邦的轮子与地面,那都是亲密接触。所以路修的是否笔直,是否平滑如镜,就关系到乘车人的“安危”了。
梁晴虽为大族之后,却也极少远行,这金城郡也的确是首次来,一见到埠头的盛景,也成了好奇宝宝,问东问西:
“真没想到,这金城渡口竟如此热闹,这一天的集散量怕在北地,都甚为少见呐。”
“可不是,这三江汇流之地,乃大河主干岔口,金城四周又毗邻四郡,实为水陆交通之要地。
金城自汉初建,时人筑城取金为名,《墨子》曾曰:金城汤池也,说的,便是此地!”徐轩娓娓道来,一脸兴奋之色。
自从徐轩担任军营戍主后,方黎又几次花高价,向瓜县的徐老购得一批典藏。
加上与梁氏的关系,一来二去,方黎从梁师都和梁洛仁两处,也淘取到不少尘封的卷帙书籍。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总会有用的到的地方,古有贤者、大儒,就连君主帝王亦曾礼贤下士。笔杆子也可以变成刀枪,杀人于无形!”
门阀世家之所以世代传承,在朝廷做官,正是因为他们垄断了自己时代的知识,他们成了所谓的“知识传承者”!
而方黎,就是要通过各种方式,获得知识,并且打开这一角通道,他不期望自己的士卒人人都能饱读诗书,但是也要让他们明大义,知荣辱。
对于身边的徐轩、司马晃,方黎更愿亲自带头,使得他们耳濡目染,也加入其来。
徐轩对方黎所言,深以为然。
这些诸如《墨子》、《诗经》等古籍,他早已翻阅多次,熟于胸壑。
方黎放下手,头从牗外缩回,“大业三年,金城复郡,领狄道、金城二县,治金城。别看地方小,其民风剽悍啊,丝毫不亚于朔方之民!
这一路走来,咱们可都看到,那些出入山林者,成群结队,皆负弓前行,盗贼亦不敢劫之……”
金城郡地貌复杂,面临的情况,比朔方还严峻。
其人不仅要应对南下的突厥兵,还要时刻防范打秋风的贼寇、响马之流,西羌部落又聚众山间密林,这些使得金城男丁,在耕种的同时,也时刻备战。
不多久,十余丈高的金城关赫然在望,关口碉楼林立,关下通三口,挖壕沟、设寨栅。
金城府兵操戈戴甲,巡守关口,盘查来往人车。
入了关口,便进入金城县境内,车夫停下马车,与方黎众人告别。
入乡随俗,体验金城民风,是方黎的意思。
“三郎这封传可真是好使,若非如此,那几名守卫怕还得要查看吾等符节,随同咱们的亲信甲兵,就得费一番口舌了。”
封传、符节,是大隋朝百姓出行必备之物,就像后世的身份证、护照,是官府颁发的文书。
出行乘车、投宿驿站歇脚,若无此物,必然会本地人当做流民、浮浪者抓去问官,免不了吃顿官司,甚至有流放的危险!
在方黎亮出自己的封传后,金城关的守城府兵自然吓了一跳,态度恭敬了许多。
堂堂从四品将军,谁敢细细盘查?
“刚出炉的芝麻胡饼,喷香的芝麻呦。”
“香甜的麦芽糖,五钱一块!”
“好看的簪花,给自家娘子买一朵吧。”
……
走在城内的闹市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高士远奉命护卫梁晴随后,方黎和徐轩在前,二十名亲信甲兵,由阿布带头,穿着与常人无异,兵器被粗布包裹,负在背后,亦步亦趋,警惕看着四周。
城内的挑夫、货郎们赶着走脚。
街道两旁的陶器店、米铺、客舍酒肆林立,在这里,方黎也能看到粟特胡商的身影,还有来往的少许大食人,有的卖力地叫喊口中的神药,说的花里胡哨。
方黎倒是听懂了几句,意思大致与后世的“补药”差不多,个个都教男人吃了如狼似虎……
几人坐在茶摊歇脚,也为打听消息。
薛家乃金城豪右,人尽皆知,动嘴稍微打听,就知薛府所在,就连薛家大小事,茶摊掌柜也能说上一二:
“薛氏本为河东汾阴郡望,家财巨万,是北周朝搬至金城,到现任族长薛举,这薛氏已然颇具实力,可以称为金城第一望族!
若非百年前的麴氏,在西域高昌建国,怕如今这金城该是麴氏独大了,不过现在么,可就不好说了……”
茶摊掌柜送来茶水,唠叨几句,便忙去了。
“咱们这就去薛府拜会?”
“不错。吾等时间不多,有梁师都的亲笔信,料做成这桩买卖,应该不难……”
方黎饮口茶水。
他话虽如此,但是还是不敢确定。
薛举与梁师都、李轨是同类人,三人当年都应征入伍,跟随隋帝参与过征辽战役,凭借当地人望和累积军功,薛举这才勉强,任金城鹰扬府校尉一职!
与梁师都不同的是,薛举取得这个职位,朝廷并非看重薛举的所谓军功,而是其在金城一地的名望。
方黎不难猜出,薛举作为金城当地实力派,其声望和势力,才是朝廷所重。
“陇西常年盗贼蜂起,为防流寇作乱,在这义军四起的时候,金城县需要薛举这个地方代表出来挡箭……”方黎自语。
“驾。”
“让开!”
“前面之人速速滚开!滚!”
随着一声厉喝,马蹄踏踏、鞭声响起,将方黎众人惊醒过来,众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而去。
只见不远处,一名青衣华服少年,脚踏皮靴,鲜衣怒马,左右随行四名甲兵,皆策马,带甲佩刀,好不威风。
官道左右之人急忙避让,有来不及者,前脚踩了后脚,前人撞了后人,乱作一团,那些摊贩赶忙护住货物,蹿头躲在一旁。
“滚开、滚开!”
鲜衣少年大喝,鞭声响起,左右飞舞,抽打着两边的路人,惨叫声叠起。
众人却无一人敢言,急忙逃窜,撞翻了摊位无数,一片狼藉。
“那少年是何许人?”方黎看向官道,轻声问道。
茶摊掌柜无奈苦笑:“还能是谁,可不就是薛家那位大郎,薛氏族长之子薛仁杲!这都不知多少次了,吾等都习惯了。”
“族长之子如何,竟如此嚣张跋扈!”徐轩怒道。
正待几人谈话时,却听闻一声嘶鸣,紧接着方黎便看到那疾驰的烈马停了下来,前蹄飞起,马上的少年翻身摔倒在地,一个踉跄,跌了个狗吃屎。
惹得路人哈哈大笑。
薛仁杲感觉骨架都快被震散了,口鼻溢血,喂了一嘴的土。
随身四名亲卫见到少主出事,吓得赶忙下马,扶起薛仁杲,惊怒地看着面前那位勒马壮汉……
这壮汉不是别人,正是身材魁梧,壮大如牛的高士远!
刚刚站在官道中的梁晴,正在簪花摊买物,却遇到薛仁杲一行。
高士远受方黎之命保护梁晴,自是要在这危机之时出手!
“找死不成!”
“你是何人?胆敢拦我的马?”薛仁杲看清楚面前的高士远和梁晴二人,怒喝道。
梁晴一身劲装,身材矮小瘦弱,自是被人忽视。
薛仁杲的注意力,则是面前的高士远。他捂着胸口,一抹鼻子,见到出血,面色有些惨白。
“拦你的马如何?再如此嚣张,看爷不抽你!”梁晴丝毫不让步,双手叉腰,瞪着薛仁杲,气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呵呵,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
“待得一会,到了本少府上,我有的是法子磨你,看看尔等是否还这般嘴硬口快!”薛仁杲指着梁晴,怒极反笑。
听闻这话,两边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叹气,只将梁晴这二人当成了外乡人,赶忙悄悄递话道:
“二位郎君,可不敢如此说话,这位是薛家大郎,身份金贵,汝等应该是外地来的吧,你们吃罪不起的,还是赶快道歉吧……”
高士远却是不屑冷笑:“什么狗屁薛家大郎,爷就在这,看你们奈我何,有本事过来抓我试试!”
“你们还愣着做甚,将这二人抓起来,快去!”
薛仁杲推搡一手,四名亲卫这才朝着高士远扑去。
金城县为郡治所在,官道上自然动不得刀兵,而且金城县令又是清白之官,治县有方,更是见不得有人在地方作乱。
若是动刀,便要出人命,相比于此,即便薛仁杲身份尊贵,他也不会为家族惹事,还是明智地选择后者。
在他看来,“只要不出人命,待抓到这二人,我有的是机会消磨他们!”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让薛仁杲彻底傻眼。
只见面前的黑大汉左右开弓,迈步抡拳,抬腿踢步,虽然魁梧,身子矫健似燕,出手快狠,打的那亲卫四人,根本无力还手,反而将四人叠罗汉般,统统压倒在地……
高士远反坐其上。
四人惨叫连连,薛仁杲惊惧万分,步步退后。
他此行仅带四人,往常之人惧怕于薛氏,根本无人这般,没想到今天竟然栽了跟头!
“你……你要做甚?你可知道我是何人。我乃薛家大郎,你敢动我分毫,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又如何?管你是谁,现在你说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呢?”
梁晴露出一脸坏笑,捡起地上的马鞭,步步紧逼。
看到此景,周边金城百姓,心中不禁大畅,平日他们慑于薛氏威名,对薛仁杲跋扈行为,敢怒不敢言,现在看到对方吃瘪,当然乐见其成。
但同时,又对面前两位“好汉”担忧。
“行了,这事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方黎赶忙出来制止,又对梁晴挤眉弄眼。
边装模作样对梁晴道:“二位,我劝你们赶紧放人离开,这位可是薛家大郎,若是胆敢出手伤人,你们可是要吃官司的!”
“你又是何人?”薛仁杲狐疑地看着方黎。
方黎赶忙凑近几步,低语道:“公子,我是谁不重要。
我观你这伤势不小,这壮汉一看就是练家子,自有官兵收拾他们,现在若是真惹恼他们,您身份尊贵,一个不小心可就伤筋动骨……咳咳。”
方黎咳嗽两声。
听得一旁的徐轩别过头,憋着笑。
“二位放人吧,薛家大郎不与你们计较,再不放人,一会可有官兵来了,你们可就再走不掉。”方黎清了清嗓子。
高士远这才起身,瞪着牛眼,还不时警告薛仁杲,梁晴自是知道方黎的意思,拉着高士远溜了。
薛仁杲则躲在方黎和徐轩身后。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还不忘对方黎感激一番:“多谢壮士出言相救,待某回府稍作休整,定要此将此二人抓到县衙问罪!”
说完,薛仁杲翻身,与四名亲卫调拨马头而去……
徐轩这才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阿布早笑的肚子疼,没想到方黎会这么损,打了人还装老好人。
“别笑了,赶紧将他们找回,咱们去薛府再会一会这位薛公子!”方黎下了指令。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