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洞中最宽敞的一处所在，却有一处平滑如镜的石台，石台上铺着一床宽大柔软的兽皮，足以供一个成年人躺卧。
洛缤纷沉睡于上，如瀑黑发散在四周，更称得她面如初雪。只是呼吸却时轻时重，有时细若游丝，有时却又粗重如喘。
在石台之侧，是一身早已辨不出颜色长衫的卓牧云。
他盘膝而坐，憔悴不堪。一双眼睛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洛缤纷。
自从卓牧云在千寒山中找到这处容身之处，并把洛缤纷抱到这里休养至今已经五日五夜了。
五日五夜中，卓牧云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他不眠不休地催动自己的本元仙灵魄，终于令洛缤纷的身体再次恢复到了实体状态，不再是好似随时都会消散的透明体了。
直到这时，卓牧云也才有时间去思考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事实：洛缤纷的身体里，竟然同时存在两颗灵魄！
不论是神是妖，或是修为精湛的人类，身体里都只有一颗灵魄。若是有两颗存在，必会互噬互争，令主人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灰飞烟灭！
洛缤纷当年因为受伤，接受了卓牧云的半颗灵魄。所以卓牧云认定，他的仙灵魄绝不应该遭遇洛缤纷身体的抵制。
但几番尝试下来，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洛缤纷的身体内，确实已经有两颗灵魄存在。更为惊人的是，这两颗灵魄还并非同类，而是一仙一妖！
仙魄应该就是他当年留下的半颗，妖魄却从何而来？！
卓牧云长叹一声，不论如何，想救洛缤纷的性命，就必须让这两颗灵魄融为一体，而且是尽快。
他双手扬起，对准洛缤纷连续挥动。洛缤纷身周开始出现淡淡的光晕。
终于，一大一小，一红一蓝，泛着幽柔光芒的两团水晶球样的灵魄从洛缤纷的心脏处缓缓飘出，悬停在了她的身体上方。
卓牧云再次催动灵力，两个灵魄迟疑了片刻，试探着向对方慢慢飘去。但刚到能够互相接触的距离，两颗灵魄便都停住不动了。
卓牧云暗叹，仙妖果然不能互容。
一缕极尖极细的血从卓牧云舌尖喷出，像一道锐利的火苗，对准两道灵魄疾射而去。这是卓牧云的“心血之术”，对本体损耗极大，卓牧云一向很少使用。
但这招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两颗灵魄迅速纠结在了一起。
卓牧云绕石环行，额上已见淋漓汗珠。
“神守坤宫，真炁自聚，凝！”
原本还在纠缠争斗不休的仙灵魄与妖灵魄慢慢安静下来，躁动的气息变得平顺。渐渐的，两颗灵魄互不相容的光芒开始调和，一点点互相融入对方的领域。
卓牧云轻轻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汗水，停了下来。
融为一体的灵魄已经消失在了洛缤纷的身体中。
卓牧云觉得自己精疲力尽，昏昏欲睡，决定到山洞外面去冷静一下。
在他身后，一直沉睡的洛缤纷忽然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微风吹过，满院花树簌簌，落英缤纷，美如画卷。
粉嫩可爱的小女孩穿着雪白的衣衫，微仰着头，伸开双手去接那些掉落下来的花瓣，但她的个子太矮了，手也太小了，花瓣每每从她的胖乎乎的小手边轻巧地飘过，她气得跺脚，却又被落花划过脸庞的酥*痒的感觉弄得咯咯笑。
旁边陪侍的中年仆妇忍不住掩着嘴笑，却又不敢上去帮忙。谁都知道，这个一贯被主人宠到天上的小公主的性子可是又倔强又好胜的。
在小女孩的百般努力之下，终于成功捉住了一朵颜色正好的红花。小女孩大喜，举着这朵红花跑向了主屋的方向。她一边跑一边笑着喊，“爹爹！爹爹！你看，我接住了！我接住了！”
在她前方，离庭院不远处的石阶旁，家主模样的男子正坐在一把有了年头的藤椅上，手里随意地握着一卷书。此刻，他放下了书，笑眯眯地看着跑向自己的女儿，等着一会儿把她搂在怀里……
院子里忽然暗了下来，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空气充满了让人悸动的不安。
小女孩预感到了什么，本能地抬头去看。浓浓的乌云正从原本晴朗的天中向这处小小庭院中急剧涌来。好像顷刻间就要把这处庭院吞没。
“爹爹！！！”小女孩惊呼着，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不怕，不怕，缤纷不怕，爹爹在这里……”父亲紧紧抱着她，但一向镇定的声音也带着颤抖之意。
“哈哈哈哈哈！”一阵张狂至极的冷笑声从半空中响起。小女孩还未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惊骇地感觉到父亲抱着自己的双臂忽然空了。
她不解地低下头，看到一双鲜血狂涌的手直直地断在自己的脚下……
“啊啊啊啊——”洛缤纷猛地睁开双眼，从石台上一跃而起。她大口地喘息，左右四顾，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惧。
她不想相信，可是心底深处的声音告诉她，刚才她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全是真的。
爹爹抱自己的双手齐齐地断掉，鲜血汩汩而出，最后被凌厉的白光杀死……
满院子的仆妇在片刻间就被杀死，尸横了地，血染红整个庭园……
黑衣的妖魔抱着自己，站在满地血污中间张狂大笑，那分明是炬木已的脸……
炬木已高高举起自己，想把自己摔死在当地，卓大哥及时赶来，两人对战，炬木已不敌，却在逃跑前一掌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卓大哥释放出自己的“仙灵魄”注入她的体内……
颜倾城出现将自己扔进了洛氏山的火凤谷……
……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洛缤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冰冷如雨。
月光下的千寒山没了白昼时的锐气，它看起来和任何一座普通的山并无什么分别，也不再给人处处危机四伏之感。银色清辉洒在远处起伏的林涛间，隐约有夜鸟低鸣而过。
卓牧云负手站在一棵松树下，抬头凝视这轮月华。霜一样的月色投在他身上，给他渡上了一层近似不染尘埃的神袛一样的淡淡的光辉。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山洞口，洛缤纷痴痴地看着他，也是一动也不动。
许久，卓牧云转过身，向山洞走来。猛然看到洛缤纷站在那里，不禁有些意外，“你醒了？”
洛缤纷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
卓牧云感觉有些不对。
洛缤纷还是那个洛缤纷，可是，就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缤纷，你怎么了？”等了片刻，卓牧云试探着问。
洛缤纷安静地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卓牧云。
卓牧云浑身一震。
他想要推开洛缤纷，可是怀中的女孩显然正在极力克制着极大的悲伤。那么浓重的悲伤与仇恨从她全身气息中喷薄而出，几乎要把她压垮。
最终，他只是轻轻抱住了她，什么也没说。
良久，洛缤纷颤抖的身体方才渐渐平息。
她从卓牧云胸前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卓大哥，我全都想起来了。你之前就说过，我的父母算是死在颜倾城手上，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相信。但是现在，我相信了。”
一股又怒又悔的狂流涌过洛缤纷全身，让她不受控制地狂躁起来。
她猛地推开卓牧云，一手伸向刚刚卓牧云驻足的那棵松树，“啊——”
炽烈火焰从洛缤纷指尖激射而出，松树在火焰的光圈中停留了刹那，便化为灰烬。一阵清风徐徐掠过，几片淡灰的痕迹随风而去，如翻飞的蝴蝶。最后，那里只剩下一块石头，仿佛松树从来没有存在过。
狂怒散去，洛缤纷颤抖的身体再次平复。她看着那块石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情有些茫然，似乎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
卓牧云也在看着那块石头。眼中含着深深的担忧。
仙妖灵魄合一，洛缤纷获得了惊人的灵力，但合一的灵魄却并不稳定，并没有真正接受她这个主人。
洛缤纷还控制不了这颗特殊的灵魄。
“卓大哥，我要报仇。”洛缤纷眼中射出刻骨仇恨，“不管是颜倾城还是炬木已，我都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卓牧云的目光闪了闪。
自从看到洛缤纷醒来后的样子，他就在担心洛缤纷冲动之下，不顾一切去找颜倾城报仇，想不到事情还是发生了。
“缤纷……”卓牧云沉吟着，“以你现在的灵力，对付颜倾城未必会输，但你体内的两颗灵魄，只是被我用本命仙灵魄强行相融，并未真正认主，若遇到强大外力，随时可能反噬。你不能冒这个险。”
“我能！”洛缤纷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只要能替我爹娘报仇，我什么险都能冒，就算拼了一条命，我也不在乎！”
“你不能不在乎！”卓牧云低喝道。
“为什么？难道我不怕死都不行？”洛缤纷像头竖起了刺的小刺猬，怒视着卓牧云。
卓牧云深吸了一口气，“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可听说过玄阴之说？”
“人人都听过啊，”洛缤纷有些不解，这和自己要报仇有什么关系，“什么玄阴不出，至阳不生，古里古怪的，也不知道在讲什么。”
卓牧云注视着她，“你就是玄阴。”
“你说什么？”洛缤纷脸上全是茫然，“玄阴难道不是一块石头，或是，一个法器什么的东西吗？”
卓牧云摇摇头，“那只是误传，玄阴是汇聚天地间至纯的阴柔气息而生的女子，那个人，就是你。未来，大荒若是遭逢大难，只有你和至阳合力，才可力挽狂澜。”
洛缤纷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又抬起头，看了看卓牧云，“那又如何？”
“若是你有了什么差池，未来大荒众生就只有陷入苦难沉沦，再无获救希望了……”卓牧云看向洛缤纷，清朗双目中流露出担忧悲悯。
洛缤纷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让我为了那莫名其妙的大荒劫难，放弃为我爹娘报仇？”
卓牧云顿了顿道，“我不是阻止你为父母报仇，只是希望你至少等到体内灵魄完全相融，多几分把握时再去。否则……”
“否则，我一个人死了事小，误了天下苍生事大，是不是？”洛缤纷小脸通红，拳头紧紧握起，指甲刺进了肉里，她犹浑然不觉，眼泪不知何时已涌满了眼眶，“卓大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把自己的仙灵魄给了我，再三救我，都是因为我是玄阴，不是因为我是洛缤纷，对不对？对不对？”
洛缤纷问得如此尖锐，如此直抵人心，问得卓牧云怔在当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可是，想到不久前在敕龙潭的那一幕，想到自己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个女孩儿的剧痛与惶恐，就算她不是玄阴，他又岂会不在乎她的生死？
也许当初，他救了五岁的洛缤纷，的确是因为她是玄阴，可是到了现在，两人在敕龙潭前经过了那一番生死患难，卓牧云的心里已经起了一番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但“我也在乎你”这种话，却是卓牧云绝对说不出来的。
此前五百年都没有说过的话，让他面对洛缤纷悲怒狂暴的目光，同样也说不出来。
他一低头，看到了洛缤纷指尖滴滴鲜血洒落，在地上开出了朵朵血花。
“你的手受伤了。”卓牧云说着，便想上前一步拉住洛缤纷的手。
“不用你管！”洛缤纷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卓牧云的手。她的小脸已变得煞白一片，嘶声道，“不用你假惺惺地关心我！就算我死了，也跟你没关系！什么玄阴，什么大荒劫难，也都跟我没关系！谁要是拦着我给我爹娘报仇，我就要他死！”
狂吼声中，洛缤纷双掌齐推，一阵腥风狂卷而至，卓牧云本能地后退闪避。
而就只这刹那之间，他的眼角闪过了一道快得无与伦比的影子。
洛缤纷不见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