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浩气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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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崇祯十七年四月,吴三桂降清,清兵入关。五月,北京失陷。同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帝位,年号弘光。次年二月,清军南下,四月,淮河防线失守,督师史可法遇害。五月,南京城破,弘光帝殉国,江南尽为清军所有。

    在江南常州府辖下,有一座县城,名为江阴。江阴城外密林中,几株老槐树下,垒起三座新坟。

    午时刚过,天空灰蒙蒙地,略有一丝阳光,透过树叶,将坟头照亮。在坟前却盘膝而坐一名文士,身后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那文士白衣长衫,手提酒壶,斟了三杯酒,尽洒坟前,长叹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阎公、陈公、冯公,在下林之骥,来看诸公了!唉,林某来迟了,请诸公勿怪,先尽此杯!”

    又自斟一杯,一仰而尽,叹道:“早知三公如此忠勇,林某当日也不会挂冠而去。三公英勇之气,千秋永存!”

    这个白衣文士,却是江阴城的前任知县,名唤林之骥。当日清兵南下,江南各地纷纷降清。江阴士绅商议之下,认为大明气数已尽,为保满城百姓性命,只得议降。林之骥见众人如此,于是挂冠而去。

    谁知后来听说,江阴城又起兵反清,林之骥便想回到城中,与众军民同进退,共生死。不料清军把城围得水泄不通,别说是人,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林之骥在附近流连数月,忧心不已,但他只是一介文士,虽有心报国,却又无能为力。只得眼看着江阴城破,空自流泪叹息而已。打听得江阴三公殉难,于是待清军大兵退去,这才携*前来拜祭故人,也算偿了自己一番心意。

    他以酒祭过三公,想起当日在江阴城中,与三人皆有交情,如今却已天人相隔,再不能相见,不由得颇为伤感。

    他拉了小女孩过来,道:“心儿,跪下,给三位伯伯叩头!”

    林心儿听了,果然跪下,向每个坟前都磕了三头,却转过脸来,问道:“爹爹,这三个坟里睡得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我要向他们叩头呢?”

    林之骥叹道:“他们是江阴三公,名唤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为国尽忠,自当青史留名!乃是我大明朝的忠义之士,是最值得尊敬的人!”

    林心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忠义之士,最值得尊敬!”

    林之骥甚是欢喜,点了点头,道:“孩儿,你懂得这个道理,真是好孩子。这世间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多得是,你要记住一个人,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大汉奸,名叫吴三桂。若不是他,咱们大明朝也不会亡,也不会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死在异族手里!”

    林心儿道:“嗯,我知道了,吴三桂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大汉奸!”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脚步声从林子外传来。林之骥脸色一变,正想起身走避,谁知却已不及。

    只听几人怪笑道:“哈哈,刘将军果然神机妙算,这几个坟头,当真不寻常。果然过不几天,就有反贼前来。嘿嘿,看来咱兄弟今天运气不坏,不但可以拿这反贼前去请赏;就连这个小女孩,模样生得不错,也能多卖个二三两银子!”

    林之骥站起身来,将女孩儿藏到身后,喝道:“你们是谁?”

    却见四名清兵走了进来,笑道:“我们是刘将军手底的亲兵,奉将军之令,在此盘查落网的反贼。哈哈,少说废话,跟咱们走吧!”

    各亮腰刀,两人逼住林之骥,另两人却去捉那小女孩。

    忽然林心儿在一人手腕狠狠咬了一口,痛得他大声惨呼。

    众清兵纷纷笑骂,被咬的清兵大怒,提起刀背便打。林之骥大急,叫道:“不要伤了孩子!”只得被两个清兵架住了,哪里动弹得了?

    蓦地里一道寒光闪过,那清兵举刀在半空,忽然僵住,跟着一声不哼,向后便倒。

    另三名清兵大惊,奇道:“怎么了……”见他咽喉,却插着一枝飞镖,镖尾还带着七彩羽饰。

    只见一条人影蹿近前来,砰地一掌,重重击在一名清兵脑门,就似开了个染铺,红的白的迸了满脸。那清兵头骨迸裂,立时毙命。

    另两名清兵大骇,放开林之骥,一起挥刀攻向那人。

    那人身穿黑衣,身材高大,腰间挂着长刀,但他却不拔刀,仍是空手对敌。

    一名清兵刀来,被他在手腕上一拔,刀锋一转,噗地一声,砍在另一边的清兵脖颈上,登时了账。

    跟着挫步进掌,砰地一声闷响,击在这清兵胸口。又是格格格数声轻响,却是肋骨断了六七根,张嘴狂吐鲜血,血雾喷散。

    转眼之间,四名清兵一个不剩,尸身倒了一地。

    林之骥惊魂未定,拉着林心儿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人。

    那人转过身来,面向林之骥。只见此人四十来岁年级,生得环眼大鼻,广额阔脸,络腮胡子。当真好一条壮汉,颇是英气勃勃,只是脸上却生了许多麻子,略嫌有碍观瞻。

    林之骥拱手道:“这位好汉,身手好生了得,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微微点头,笑道:“阁下想必是前任林知县吧?在下姓顾,专做海上无本营生,人称顾三麻子的就是。”

    林之骥啊的一声,骇然变色。心里暗暗叫苦。原来顾三麻子是江南沿海有名的海盗头子,手下也有数千人众。曾劫掠各省,官兵也无奈他何。自己虽已挂冠,总也曾是朝廷官员,落到海盗手里,岂不糟糕?

    顾三麻子却咧嘴一笑,大声道:“林知县不必害怕,你是个穷知县,我还瞧不上你那点银子。再说了,咱顾三也不是吃人肉的李逵,会把这可爱的小妹妹吃了!”

    林之骥脸上变色,只得赔他干笑几声。

    顾三麻子向三公坟看了一眼,道:“我们在此处葬了几位英雄,此事十分隐秘,怎么还有鞑子走狗知道?看来俺手底下只怕有了内奸,哼,老子找出他来,非剐了他不可!”

    林之骥一怔,奇道:“原来三公的遗骸,竟是你安葬的?”

    顾三麻子点了点头,叹道:“不错,正是我顾三所为。唉,你以为我这个海盗头子,只会打家劫舍?”

    林之骥忙道:“岂敢,岂敢。”

    顾三麻子又道:“前些天你在城外打听三公下落,我若非知道你身份,又岂能让手下人告诉你三公坟的所在?”

    林之骥听了,知道他说的不差,当下双手一揖,道:“顾三先生颇有侠义之风,在下失敬了。只不过,不知顾三先生,如何能在乱军之中,得到三公遗骸?”

    顾三麻子叹道:“江阴城破之日,我就在阎公身边,与他并肩杀敌!阎公死难,是我抢出他来,独自突围出去。后来打听得陈明遇和冯厚敦两公亦然殉国,我又潜入城中,找到二公尸身,一并葬到此处。”

    林之骥听了,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喟然道:“想不到大明朝的官兵,一见到清兵来,立时望风而降;反倒是如顾三先生这等……这等义民,竟然舍生忘死,与清狗死战到底!“

    顾三麻子昂然说道:“老子听说清兵入关之后,杀人放火,最气人的是,强迫汉人剃发。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损伤?何况人人脑后拖了一根猪尾巴,不男不女,岂不丑死了?因此,这发是说什么也不能剃的。江阴城的人反得好,都是好汉子!老子听说了,就带几千弟兄们前来助战。谁知清兵太多,老子打了几仗,却没法子带兵进城。没办法,只好退兵,老子只带了十几个高来高去的弟兄,溜进城去……”

    林之骥听了,登时肃然起敬,道:“顾大侠有此胸襟,可算盗亦有道,那就是侠盗了!林某以前多有失礼,得罪之处,请大侠勿怪!”他是知县,自然免不了曾下过剿匪捕盗的告示,此时将话趁机讲开了,好叫他不再有“追究”之意。

    顾三麻子哈哈一笑,道:“林知县不用再提当年旧事!我顾三虽然是海盗,不过杀的都是没良心的坏人狗官!劫富济贫这句话,老子不敢当,只不过,若有余粮,也决不让我见到的百姓饿死!”

    林之骥大是惭愧,诺诺连声。此时对顾三麻子已没了戒心,反倒颇有敬重之意。既然得知他曾留在城中,当下便问及江阴抗清的详情。

    顾三麻子神色悲壮,席地而坐,却拿起林之骥带来的酒壶,自斟自饮。林之骥对面坐下相陪,听顾三麻子说起江阴血战的故事。

    原来江阴降清之后,清廷任命新知县到任,并循例颁布剃发令。江阴士民大哗,清知县方亨说道:“这是大清律法,不可违背。”

    众人聚集明伦堂,立誓道:“头可断,发不可剃!”常州府又发来严令剃发的文书,道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江阴士民得知,涌上街头,大呼:“就死也罢!”

    群情鼎沸,知县方亨见势不妙,秘报常州府,派兵“多杀树威”云云。不料密信被城中士民搜获,于是擒住方亨,斩杀清使,推典史陈明遇为首,以“大明中兴”为旗号,起义反清。

    清常州知府宗灏闻讯,派兵三百人前来镇压,被江阴义军尽歼于秦望山下。其后多次打退小股清军,严查城中奸细,处决了清知县方亨。

    是年六月二十一,满清贝勒博洛命降将刘良佐领军进剿江阴。

    刘良佐原为大明军官,曾投附高迎祥手下的曹变蛟部,绰号“花马刘”。之后又再降明,官居江北四镇之一。清军南下,又率部降清。当真反复无常,毫无气节、不知廉耻。其属下大小头目多为诸省匪逆,外战不力,对老百姓却异常凶残,最喜烧杀淫掠,曾参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十分残暴。

    二十四日,刘良佐部前锋逼近江阴城外,劝降无效,便四处捕杀城外百姓,包围孤城,断绝江阴外援。七月初一起对城内放炮,开始攻城。

    说到这里,顾三麻子连饮三杯,眼光忽显激动,大声道:“当时江阴势危,兵少难当。陈明遇自知不谙武略,于是请前典史阎应元主持全城军务。”

    林之骥听了,不由得赞道:“陈公好眼光,果然识人!阎公原是崇祯辛巳年的江阴典史。在任内既平定盐盗,又平服匪乱,江阴得以平安。而且阎公善能用兵,当年曾率兵与海寇……”说到这里,自觉失言,登时瞟了顾三麻子一眼,不知他是否着恼。

    顾三麻子哈哈一笑,又尽一杯,笑道:“不用讳言!不用讳言!我顾三这一生最佩服的几个人,阎公就是其中一个!当日老子带百艘战船来到黄田港,本来想要大大的发趟财,掳他几个土豪恶霸。谁知阎公带兵前来,连发三箭,我身旁三人应弦而倒。阎公说道:‘我瞧你也是条好汉子,因此这几箭不射你!但我为保一方百姓平安,又不能不与你交战,你还是快退兵吧!’”

    林之骥听他说起与阎应元当年交锋的事,面上并无不豫之色,这才知道他确实对阎应元颇有敬意。

    顾三麻子道:“当时我见阎公武艺超群,更难得是有爱民之心,朝廷的官,有几个能像阎大人那样的?何况老子得阎公赏识,当真知音难求,也不能不卖他一个面子,于是当即退兵。”

    林之骥听了,连连点头。

    顾三麻子又接着道:“阎公答应了陈明遇,率江阴县祝塘乡少年六百人入城,守御江阴城。随后招慕义兵四万余人。由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汪把总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阎公自任守北门。俗话说军中不可一日无粮,人马未到,粮草先行,于是又让训导冯厚敦征募财物,得钱财粮米无数,以为守城之用。”

    林之骥听顾三麻子说故事如说评书,颇是带劲,不觉含笑倾听。

    顾三麻子一面喝酒,一面口沫横飞,继续说道:“清军先来攻打北门,城上矢石如雨,嘿嘿,射得清兵个个变刺猬!刘良佐这个大汉奸,见屡攻不克,便下令所部九名悍将,亲自率队,驾起云梯,令士兵蚁附登城。这九将跟刘贼平日以兄弟相称,都是心腹爱将,此番让他们出战,显然是不惜血本,也要拿下城池!”

    说到这里,顾三麻子满面红光,颇是激动,语速也快了起来:“阎公与陈明遇数人,亲自登城为战。于是城上士气大振,人人奋勇杀敌。刘良佐部下九将中,一将身中三箭,一将被斩去头颅,又有一将堕城而死,火箭又射中几将,于是所谓九将,五死四伤,只得狼狈退兵。”

    林之骥听了,忍不住自饮一杯,赞叹道:“精彩,精彩,唉,可惜我不能与诸公一同杀贼!”

    顾三麻子看了林之骥一眼,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不错,有林知县这句话,在下也该敬你一杯。以前我小看读书人,以为都无大用。可这次江阴之战,许多读书士子,却尽都持刀上城,英勇杀敌,竟没一人畏缩,真是大长天下读书人的志气!”

    林知县听了,热泪盈眶,甚是感动。

    顾三麻子接着说道:“刘良佐那个大汉奸大怒之下,次日尽起步军三万,分兵十处攻城,传下军令,如有退者立斩。城外放炮呐喊,一时间炮声震天。一员满清大将身披三层铠甲,手舞双刀,沿云梯而上。城上众军以枪攒刺其身,谁知甲厚,竟是刀枪不入。忽有人高喊:‘砍他的脸!’一人以钩镰枪刺去,被那清将军闪过,谁知那人回枪一钩,却钩破其喉,登时毙命。众人割下他首级,却将贼虏身子踢下城去。清军抢尸而回。此役清军伤亡千余人,又无功而返。刘良佐向城上索要清将首级,阎应元命人以蒲叶包裹一黄狗头掷还之,却将清将首级悬于城上。”

    林之骥哈哈一笑,说道:“清将的头,果然是狗头,阎公所为,真是大快人心,当浮一大白!”又饮一杯,已有四五分醉意。

    顾三麻子哈哈大笑,举杯与林之骥共饮,昔日的一官一盗,今日却相对而坐,把酒论英雄,豪气干云,颇有莫逆之感。

    顾三麻子一边喝酒,一边又接着把江阴战事约略说了一遍。

    他率海船到水路来,遇到清兵阻住,不能前进,于是带少数高手,潜入江阴城中助战。与阎应元相见之下,自然免不了一番惊喜。此后他便成了阎应元的左膀右臂,杀敌无数,立功甚伟。

    阎应元率义军打破清军多次进攻,情知来日攻势更猛,便加紧筹造守城器具。一月之内,造弩千张,箭数万枝,又用毒药敷在箭头,射中见血立死。又造火铳、火球、火箭,威力奇大。清兵来攻,死伤枕藉。见攻城不利,却令人劝降。

    江阴十余名耆老及百余壮士将计就计,自请出城,以送“降表”为名,暗携火器,趁其不备,炸死清军官兵两千余人,其中有清廷的一个亲王和几员将军。各义勇亦同时慷慨就义。

    刘良佐怒不可遏,制爬车攻东北城,却被城中义军以火球、火箭焚毁车架,清军数百人死于城下。

    刘良佐又命以牛皮大帐置于城下,遮住军士,藏在帐内开掘地道,欲用*炸毁城墙。城头射下箭来,却被牛皮大帐挡住,此帐有九梁八柱支撑,牛皮本来又轫性极强,矢石被反弹开来,竟不得入。

    阎应元想出一计,用油掺上人粪煎滚后泼洒而下,牛皮烫穿,军士触之无不肉烂,余者惊惶散去。无奈之下,刘良佐只得暂令撤兵。

    到得夜里,顾三麻子自请率城中勇士千人出南门劫营,执板斧、短刀突入敌营,杀伤千余清兵。等到别营清兵来救,义军已返回城中。

    刘良佐苦恼不堪,只因兵力已疲,只得再次后撤,在十方庵扎营。却令庵中僧人在城下跪泣,陈说利害,劝江阴军民早降。但城中军民情愿以死报国,无人肯降。

    刘良佐又亲自策马来到城下,劝阎应元道:“江南尽已归顺。若足下肯降,爵位岂在良佐之下?又何苦死守孤城,将来城破,只怕玉石俱焚。”

    阎应元道:“江阴士民,三百年来居于此土,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决不投降清狗。应元不过一个小小典史,也深知大义所在。将军曾身为四镇之一,却望风而降,苟且偷生,有何面目见我江东忠义之士?”

    刘良佐大是惭愧,又再苦苦相劝。应元怒道:“有降将军,无降典史!”一声梆响,乱箭齐发,刘良佐只得逸去,叹道:“江阴百姓,不可侮也!”

    江阴孤城难持,也曾向四方求援。却尽被杀败。刘良佐每日以火炮轰向城头,彻夜不息。城头中炮,塌陷数丈。又被城中军民冒死登城,以大石补城,于是牢固如初。

    满清亲王多铎闻知江阴久攻不下,极为震怒,派明朝降将恭顺王孔有德“率所部兵协攻”,接着又派贝勒博洛、尼堪率领满洲精兵,携红衣大炮前往攻打江阴。

    博洛等人皆是满清名将,登山远望,叹道:“此城舟形也,南首北尾,若攻南北,必不破。惟攻其中,则破矣。”

    博洛限各部三日破城。二十日至二十七日,清军轮番攻城不息,江阴军民浴血奋战,终保城池不失。

    博洛久攻不下,心中焦急,重又劝降,摄政王多尔衮也晓谕招安,言道:“明已亡,何苦死守?”阎应元只道:“宁死不降!”

    被困日久,江阴城中,伤亡惨重,粮米已尽。

    中秋佳节,城中军民知道此城将破,唯有死节。于是众人登上城楼,举杯痛饮,众军民歌道:“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歌声悲壮。

    城外清军兵勇听了,或怒骂,或悲叹,明朝降兵听了,暗自泣下。

    八月二十一日,博洛命将二百余座大炮全部轰击东城、北城。当日大雨,清军为防雨水打湿*,以牛皮帐篷替火炮遮雨,一起开炮,向城头猛轰。城头终被炸毁,漫天烟尘中,清军趁势蜂拥入城。

    阎应元当时巡视到东城敌楼之上,见大势已去,在楼门上题词道:“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然后掷笔而起,率千人与清军死战,直至力竭,大呼:“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即拔刀自刺,投身湖中。

    城破之后,典史陈明遇持刀与清兵血战,身负重创,死时倚墙而立,握刀不倒,清兵见者无不胆寒。其家人男女大小共四十三人,举火*而死。训导冯厚敦自缢于明伦堂,其妻投井殉难。

    清兵逐户屠城。江阴男子力战到底,慷慨就义,无一人降顺。江阴女子为保清白,尽都情愿死节。城中男女老幼,高呼“死也不降”,纷纷投身水中。其状之惨烈,旷古罕有!屠城两日后,清军依例“出榜安民”,城内百姓二十万众,仅剩藏于高塔、树巅、水沟的“大小五十三人”而已。

    顾三麻子本想救阎应元性命,从湖水中救起他来。无奈阎应元伤势极重,已然不治。只得又寻到陈明遇、冯厚敦遗体,一并葬在城外密林中。

    林之骥听他说罢,早已热泪纵横,唏嘘良久。

    顾三麻子问道:“江阴已成死城,不知林知县今后有何打算?”

    林之骥一片茫然,道:“江南已失,弘光帝也已殉国。天地茫茫,竟不知何处是我大明子民安身立命之处了。”

    顾三麻子忽然想到一事,又道:“如今国土大都沦丧,听说桂王朱由榔前往肇庆,若得瞿式耜等重臣拥立,或许仍有可为。林知县颇有才学,何不前往,也许得桂王重用,也能建功立业。”

    林之骥却摇了摇头,道:“自从上次挂冠而去,之骥便早有归田之意。只是不知何处是桃源,可避强秦。”

    顾三麻子沉吟片刻,道:“我想了起来,倒是有个去处,虽然路途十分遥远,不过确是一个避乱之所。”

    林之骥喜道:“不知什么地方,还望顾大侠指点。”

    顾三麻子道:“此去南方,何止千里,有个云南沐王府,地处大明彊域。清兵虽然势大,但南方想来鞭长莫及。林知县若是有意入滇,我倒认识沐王府中一位人物,可以推荐给足下知道。”

    林之骥一听大喜,他自是知道云南沐王府,那是大明开国重臣沐英的府第。沐英本是明太祖朱元璋养子,因平定云南有功,留守西南边陲,死后追封“黔宁王”,子孙世代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如今的“黔国公”是沐天波,素有贤名。

    当此乱世,若能到云南黔国公属下为臣,便能避过中原的战火。虽说是偏安一隅,但好过留在中原,清兵到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当下林之骥向顾三麻子请教那人名姓。

    顾三麻子道:“这人姓杨,名世英,武功极高,乃是沐王府中的教头。当年我曾去过云南,跟杨教头有一面之交。你去沐王府,说起我的名字,杨教头必定会帮你引见。以林知县才学,自能得到黔国公的重用。”

    林之骥大喜,当下与顾三麻子辞别,又在坟前向江阴三公叩拜了,然后携了小女孩林心儿的手,飘然前往云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