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无妄起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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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之后,石颖的身体大有起色,已能起来行走。此后便不再睡在密室之中,而是住到听雨轩后院的一间厢房中去。梅迎雪感念他舍身救命之恩,每日都必定亲自前去送饭。

    石颖深感过意不去,说道:“大小姐如此待我,岂不折煞在下。这些天为何不见素心,像送饭这种事情,让素心姑娘代做,也就感激不尽了。”梅迎雪微笑道:“你只怕是想这丫头了吧?素心下山去了,过些天才回来。”石颖倒被她说得脸一红,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梅迎雪看他把饭吃完,收拾碗盏出了屋子,忽见一人从外面大步进来,却是大师兄薜峰。

    薜峰见她从石颖屋中出来,手里还抬着食盒,不用问也知道又是她亲自送饭去了,满心不高兴。说道:“师妹,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也就是了,你堂堂剑品堂的大小姐,何苦作践自己,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梅迎雪一怔,上下打量薜峰几眼,冷笑道:“石少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过稍为报答一下,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似你一样的不理不问,传出去就不让人笑话了?”

    薜峰说她不过,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他径直去听雨轩见梅圣恂,行过礼后,便气愤愤地道:“师父,腾龙教欺人太甚,这些天各地分堂来报,都已遭到袭击,死伤惨重,有几个分堂被灭。只有四师弟和五师弟分掌的分堂,还勉强支撑。若是这样下去,中原武林,岂不成了腾龙教的天下?”

    梅圣恂双手负在身后,沉吟片刻,说道:“你即刻下山,让各分堂的人都回总堂来,共御外侮。最好再知会你师伯,让他多加小心。还有你二师弟师道文,和你六师弟,七师弟,他们在龙虎关镇守,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可不防。”薜峰道:“弟子知道了。”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一事,说道:“师父,那石颖虽然对师妹有恩,但也不必让师妹亲自服侍,那样做岂不有辱她的身份?”

    梅圣恂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那些权门贵族的习性。知恩图报,这是人之常情。你懂什么,还不快去?”薜峰不禁哑口无言,只得怏怏下山去了。

    薜峰走后,梅圣恂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不许旁人打扰,也不知所为何事。梅迎雪不禁暗暗担忧,却又无计可施。

    几天之后,石颖身体渐渐康复,卧床久了,未免气闷得紧,于是晚饭之后,独自到后院中散步。此时站在一片草地上,只觉晚风拂来,颇有凉意,心神为之一畅。既然众人都已知道他身怀武功了,便也不用再有所隐瞒,心想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当下折下一根树枝,以木当剑,练了起来。

    他练的是一套最寻常不过的八卦剑。八卦剑流传时间最远,也流传最广,究其根源,却是因为这套剑法的博大精深,在各门各派的剑术当中,罕有匹敌,为世人所称道,历久不衰。只不过正因为此剑法人所共知,临敌时不等你使出下一招来,别人却早已料到你的招式,未免失了先机。因此各武林门派多半用做入门者习练的剑法,却不用来实战。

    八卦剑之道,有正剑,有变剑,因而化生无穷。此剑按伏義八卦先天之数,变生出六十四卦,变中之变,又演化为三百八十四爻。其变化之微妙,实为天下诸剑法所不及。剑法中有十字诀:挑、托、抹、挂、扁、搜、闭、扫、顺、截。此剑应用之法,必内会其神,外则眼耳身意与剑为一体,于是应用咸宜,变化无穷。

    他久不施展,此刻料想无人看见,当下将木剑使得酣畅淋漓,乾卦“蛰龙翻身”,坤卦“流星赶月”,震卦“青龙探海”,巽卦“叶里藏花”,一招招使出,越舞越觉得变化无穷。转眼间使到兑卦“回马剑“,最后一式“回头望月”,木剑回身斜挑,随即收剑而立,正是气定神闲。

    忽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拍手赞道:“好剑法!正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石颖吃了一惊,他全意舞剑,竟未觉查有人走近,这是多年以来未有之事。却不知是因为体内余毒未清,因此功力不纯,这才反应稍迟了一些。他回头看时,不觉一呆。

    却见葡萄架下,一位身穿淡绿色衫子的少女缓缓走出,眉目如画,含笑凝眸,说不尽的清雅秀丽。他心中一跳,几乎以为是阿颖。但随即想到不是,因为这位秋水般的丽人,却是剑品堂大小姐梅迎雪。

    梅迎雪见他看向自己,竟是一付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脸上一红,微笑道:“不知石少侠师承何人,竟有如此精妙的剑法?单以剑术而论,实不在剑品堂的清风明月剑之下。”石颖自知有些失态,当下略觉尴尬,说道:“原来是大小姐,在下只不过会一套寻常的八卦剑而已,没什么出奇之处。”

    梅迎雪却微笑摇头,说道:“剑法是否寻常,取决于使剑之人。我观你用剑之法,与常人不同。变化由心,颇具克敌制胜之功,显然是久而久之,烂熟于胸,已达随心所欲之境了。”

    石颖心中一凛,没想到看起来这样一个娇柔女子,竟也有如此眼光,不愧是剑品堂堂主之女,见识自是不同。当下说道:“大小姐所说不错,在下剑法,全在于一个熟字。与敌交锋时,想也不想,一出手就是杀着,也就有了获胜之机。若是临阵之时,还要去想用什么招数对敌,岂不是有死无生?”

    梅迎雪向他凝眸片刻,叹道:“虽然我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人,不过从你的武功来看,显然是经过无数次恶战,这才历练得来。比起咱们剑品堂的寻常弟子,强上何止百倍。”

    石颖叹道:“大小姐谬奖了,实不敢当。过去种种,恍如过眼云烟。在下也曾做过一些错事,如今想来,实在追悔莫及。”梅迎雪微笑道:“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石颖听了,不禁颇为感动。过了一会儿,低声道:“天色已晚,在下告辞。”

    梅迎雪点了点头,目送石颖的身影回房。她只觉此人颇有侠肝义胆,却又十分神秘,令人猜想不透。忽又想起初见时的情形,自己在碧玉泉中沐浴,偏偏被他撞见。之后被蛇咬伤,又是他用嘴吸出毒血,又敷上药膏。虽是不得不为之,却也是有肌肤之亲。既感羞惭,又隐隐有一丝甜蜜。而当他挺身而出,不顾一切挡那番僧一拳,更是感动不已,仿佛只在那一瞬间,两人就已同生共死。念此种种,不禁情难自已,脸上神情时而忧郁,时而微笑。

    过了许久,这才轻叹一声,转身要回自己房去。一转身刚一迈步,忽然险些与一人相撞,事出意外,登时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人身材魁梧,身穿白衣,腰悬长剑,显然是剑品堂中弟子。而且黑腰带上镶有金边,乃是堂中第一代弟子才有的装束。梅迎雪退开几步,抬头一看,气道:“原来是你?”

    那人神情古怪,也是气冲冲地道:“自然是我,难道还是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不成?”

    梅迎雪怒道:“大师兄,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人却是剑品堂大师兄薜峰,他安排好剑品堂事务,又担心山上众人安危,于是连夜上得峰来。却在后院之中,见到迎雪和石颖在一起,不禁心中大是不忿。于是满腹怨怅,脱口而出。

    他说完那几句话,也知道出言鲁莽,颇是后悔。又见梅迎雪脸上变色,登时慌了,忙道:“对不住,是我不好,口没遮拦。师妹,求你千万别生气,好不好?”

    梅迎雪冷冷地道:“大师兄,就算你有事上山,也该去听雨轩见我爹爹,却到后园来做什么?”

    薜峰其实是借故前来,想要见迎雪一面。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他向失颖远去的方向使劲瞪了几眼,说道:“他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

    梅迎雪气道:“我不过偶然碰到他,这才问了几句话,你却在这里胡搅蛮缠。算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走了。”转身便走。

    薜峰略一犹豫,追了上前,道:“师妹,你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梅迎雪一怔,回头看着他,道:“你要说什么?”薜峰忽然脸一红,颤声道:“师妹,我好歹也是一品堂的大师兄,而且我的武功,除了二师弟之外,在众弟子中,也是第一。师妹,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有哪一点配不上你?”

    他鼓足勇气说出最后这句话,心底忽然一阵轻松,登时信心百倍,觉得只要将心事大胆向梅迎雪说出,此后纵然是世上最险最难之事,也都可以如同等闲,视若无物。

    梅迎雪大吃一惊,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薜峰竟会对她表露心意,登时脸胀得通红,呆了一呆,道:“你,你说什么?”

    薜峰望着她的眼睛,道:“我是说,我喜欢你。”

    梅迎雪一时之间,只觉手足无措,过了片刻,才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对我说这样无礼的言语。我这就去告诉爹爹!”衣袖一拂,便要离去。

    薜峰大着胆子,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道:“师妹,我对你是真心的。自从我拜在师父门下,在剑品堂见到你那天起,我就天天想念你,师妹,我越来越管不住自己。就算你去告诉师父,我也是这句话,我喜欢你!”

    梅迎雪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衣袖被撕裂,她啊的一声,怒道:“你放手!”

    薜峰一怔,缓缓松手。

    梅迎雪道:“我这就去告诉爹爹,说你对我轻薄无礼!”向前快步而去。

    薜峰忽觉一阵羞愤,涌上心头,叫道:“师妹,是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看上那个小子了。你见他人生得俊,武功又好,于是就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梅迎雪一怔,随即把脸飞红,喝道:“你,你胡说什么?没想到你竟然诽谤别人......我跟他清清白白,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薜峰道:“我没有胡说,你明明就是喜欢那小子,这才不理我。哼,我薜峰也是堂堂男子汉,我就不信,我会输给这个挑水浇花的小子!”

    梅迎雪气得脸色惨白,把脚一跺,转身去了。薜峰望着她去远了,也是伤心之极。

    薜峰独自站在园中,也不知站了多久。有几个弟子走过,向他打招呼,他却充耳不闻。心中烦闷,便去后厨中取了坛酒,独自出了听雨轩,向外走去。

    薜峰心里空空荡荡,其实他也不知上哪里,只是信步而行,也不知是向左还是向右,不知不觉,来到玉女峰上的悬崖边上,打开酒坛,自顾笑道:“也罢,且喝个痛快再说。”开了一坛酒,仰头便饮。

    不一时便喝了半坛,登时飘飘然。他酒量并不甚好,寻常也不过喝得两三碗,这半坛喝下去,少说也有十碗酒。

    忽听有人叹道:“少年人喝酒贪杯,成得了什么气候?”声音尖细苍老,似是一个老妇。

    薜峰一怔,怒道:“是谁,是谁打扰老子,不让我喝酒?”那声音又道:“唉,世上的愁苦,又岂是一醉便能消得?”

    薜峰放下酒坛,回头一看,却见夜色之中,悬崖峭壁之上,一人飘飘荡荡,似乎悬在半空中。一阵山风吹过,颇有凉意,那人身着青衫,在风中摇曳不已,浑不似血肉之躯。

    薜峰大是讶异,喝道:“你是谁,难道你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得剑品堂允许,不得上山!“那青影忽然一阵怪笑,笑声又是尖细,又是凄厉。半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里那片青影冉冉飘落,薜峰目瞪口呆,却见面前多了一人,却是一个容貌怪异的妇人,身上服饰与中原大异,一串巨大的念珠挂在脖颈之上。那妇人容颜也不很老,浓妆艳抹,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沟壑。手里却有一壶酒,只不过那壶形状奇特,作新月之状,显然也非中土之物。

    薜峰大奇,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老妇哈哈一笑,说道:“你问我是谁,哼,天底下有资格问我的人,可没几个!少年人喝酒,只会驴饮,当真是白白糟蹋了好酒。唉,可惜,可惜。”

    薜峰冷笑道:“你一个妇人,居然会喝酒?哈哈,真是笑话奇谈。”

    那老妇道:“饮酒是人生一大乐事,我虽是女流之辈,也不能免俗。何况我辈饮酒,只为品尝佳酿,而非用以渲泄心中郁闷。所谓借酒消愁愁更愁,多饮又有何益?”

    薜峰道:“我便喜欢借酒消愁,关你什么事?”

    那妇人道:“虽然不关我事,但我却知道,你为什么要借酒消愁。”

    薜峰大奇,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什么心事?”

    那妇人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一品堂弟子,姓薜,是不是?”薜峰大惊,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那老妇笑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喜欢剑品堂主的千金小姐。只不过人家不理你,于是你便一个人跑了出来,借酒消愁,是也不是?”

    薜峰看着那老妇,心中无比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老妇站起身来,道:“薜峰,如果爱一个人,就要不顾一切,想尽办法,让那个女子永远记住你。你想不想让那个女子爱你?”

    薜峰怔怔地道:“想,我当然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去做,才能让她喜欢我。”那老妇道:“蠢材!连对付一个女人都没办法,你活在世上还有何用?”

    薜峰听了,全身一震,喃喃地道:“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抬起酒坛,又灌了大大的一口酒。

    那老妇却一脸鄙视,看着薜峰。

    薜峰奇道:“你……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为什么……”那老妇摇了摇头,道:“如果你放弃了,你就完了。从此以后,你什么也不是,在人前抬不起头,别人只会说你是个懦夫。难道剑品堂的堂堂大师兄,当真只是一个懦夫么?”

    薜峰惊道:“什么,我是懦夫?不,我不是的,我不是懦夫。”忽然脚一软,扑倒在地,酒坛撞在地上,酒水淌了一地。

    那老妇哈哈一笑,举起新月状的酒壶,喝了一口,吟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少年人,你若不珍惜少年时光,一旦时过境迁,再要后悔,可就迟了!”

    薜峰忽然抬起头来,叫道:“你是神仙,你是神仙,快教教我,我要怎么做?”那老妇笑道:“那还不好办?只要你拜我为师,你成了我的徒弟,我自然会帮你。”薜峰一怔,抬起头来,忽然摇头,说道:“不,我师父是天下第一剑梅圣恂,我剑品堂的武功天下无敌,我怎能另投师门?不成的,绝对不成!”

    那老妇冷笑道:“谁说剑品堂的武功天下无敌?你若在我手底过得了一招,我就拜你为师。”薜峰大奇,道:“从来没人敢这样看不起我,就连我师伯那样的高手,也要在数十招后才能赢我,就算你比他强,十招之内,也不可能胜我。”

    那老妇道:“是么?那就试试。”薜峰正在迟疑,那老妇忽然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如果不想做懦夫,那就发招吧。”薜峰大怒,一招力劈华山,却是以刀法化为掌法,掌力凌厉至极,直劈过去。那老妇笑道:“这才像个男子汉,来得好!”不闪不避,只一伸手,搭在薜峰手臂一侧,将他直劈而下的力道拔得向上挥出,跟着掌心内力疾吐,薜峰突然全身轻飘飘不能控制,身子竟向天空飞了起来。

    却见那老妇一声大笑,双掌向上翻出,跟着大袖一卷,身子倏地拔起,越升越高,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一声大喝,双掌向下拍出。只听轰然一声大震,掌力所及,四五株手臂粗的树干齐齐折断。

    薜峰斗然间忽觉天旋地转,一下子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站立不住,扑倒在地。那老妇宛如一只兀鹰般从天而降,一掌击在薜峰头颅旁一尺之外的泥地上,只击得尘土飞扬。另一只手掌轻轻放在他头顶,笑道:“我这一掌倘若不是拍向尘土,而是落在你的头上,只怕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薜峰心下骇异,道:“婆婆神功盖世,小子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老妇笑道:“只要你答允做我的弟子,我不但不杀你,还教你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让你垂名青史。那时只怕一品堂的大小姐,便不想爱你也不可得。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薜峰又惊又喜,道:“弟子求之不得。还盼师父赐教,好让弟子得知师父名号。”

    那老妇哈哈大笑,移开手掌,大声道:“好徒儿,以后你就叫我冯姥姥,记住,你是我第三个弟子,知道么。”薜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弟子谨尊师命。”冯姥姥脸露微笑,点了点头,说道:“很好,现在姥姥要练功,你守在一旁,不许打扰。”薜峰道:“是。”

    却见月光下,冯姥姥盘膝而坐,双手扣在一起,右手食指指天,左手抱拳,面上神色凝重。片刻之间,一缕白雾在她嘴边缭绕不散。薜峰心中惊异,不禁愕然。要知只有内功修为已臻化境,才会在运功时有此异象。莫非这个老妪的功力,竟然可与梅圣恂比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