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兜兜转转,继续前行,绕出那道名为‘拱极’的、高不可攀的京城门户,一路往北,到一处幽静道观。
其实对于道家释家两人,前者是道门无可争议的执牛耳者,举世皆知却不自知,或者说自知而不自认,占有庙堂某个举足轻重的地位,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后者又是释家名义宗首的师弟、明里暗里真正的佛法第一人,那位法号玄清的禅师,当年万般无奈,当真起了一争之念,到头来亦不得不自矮一头,退让一步,坐上明台。
境界越高,看人看事,看世间百态,只会愈加觉得质朴平常。
看得多了,人心如此嘛。
所以对两人而言,求经参禅、向道问法,寄身之所的道观庙宇,说是实打实的地上建筑,不算错,可同样不对。
器局太小,不足道也。
儒生常道:吾心安处即吾乡。
世人只道心胸豁达、难能可贵,实则不然。口出此言之人,必然是对儒家学问一事,精研至极高深的境地,至少至少是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天下醇儒,才能于适当时机,一书胸臆,慷慨陈词。
至于说出此言之人,境界到底多高、学问到底多大,无从判别。总归两人多年前,已臻‘吾身安处即吾观’的地步。
人在何方,道观既在何方。求道也好参禅也罢,道书经文这类书写于纸的死物,一页页一本本,烂熟于胸、唾手可阅不说,对他们无甚大用。
‘法’之一字,得之于人、取之于世、书之于纸。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知不可令人知,是万千‘法’中最难流传、难领会,亦是最为核心的门道。言传身教尚不可得,遑论白纸黑字?
这才有和尚道士十年一试,才有佛道相生,才有游戏人间。
他们要的,是‘道’,或者说‘禅’!
较之于之前齐头并进,此时道士在前、和尚在后,有点一法高于一法的意思。最终去往的那座道观,十分幽静,一年到头,莫说慕名而来的宾客,便是途经此地而不入的柴夫渔人,区区有数,不过五指。
仅有十二年一次大开方便之门,可供路人站在门前,一窥那棵立于院落正中、围栏层叠的老槐树,以及老槐树后小那容不下三教祖师道家清观。
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正殿正中央,有层叠而上小阁楼,白玉质地,巴掌大小袖珍可爱,共计十二层,若非边边角角少了些,倒有点十二角楼牌坊的意思。最下一层挂着无人可见的白玉牌匾,指甲大小,龙飞凤舞书就三字,白玉京。
道观名字是有点意思的,玉京观。不知更为贴合那座小巧白玉京,故意为之,或是因观名门户之由,特意打造白玉京。
若要入内参观,道观谍谱规矩写的明明白白,提前一甲子递上拜帖。故而从始至终,无有一人心起参观念头。
姗姗来迟的四人止步于道观门前,仰望玉京观匾额时,天色将晚,烟雨早由朦胧雨丝化为淅淅沥沥的大雨。
和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油纸伞,顶在光秃秃的头顶,望着两小一老三人幸灾乐祸。
女童气鼓鼓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再也不要看这个臭和尚。男孩平静得多,抬头瞄了一眼,没说话,拽拽老道士,好像在说把我妹妹放下来躲雨。
牛鼻子老道士看也不看,老目浑浊,盯着道观大门,那里同样站着一老一中年两个人,与其对视。老者青衫纶巾衣着寒酸,像个屡试不中的老秀才,嘴唇冻得青紫,落魄至极。
另一位中年人,竟然是位宫装妇人,风韵秀丽,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何等容姿绝色。只是戾气极重,重到拽拽老道衣摆的男孩,微微扫视一眼,漫不经心,却好似看到一汪翻腾不止,潮起潮落的血湖。
吓得他赶紧低头。
老道士放下女孩,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家伙的小手,一言不发,走上前一脚踹开大门,大步如流星。
落魄老秀才紧随其后,大和尚对道观一拜,念叨一句‘无量天尊’,撑伞跨过道家称为‘拦道法’的门槛,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在这方院落里,格外突兀。
宫装妇人舔舔嘴唇,看了看老槐树,又看了看白玉京,脸色微苦。咋地一座道观不咋大,全用在路上了,咋这么远呀!
她指着已经走到槐树旁边的和尚,“光头,出家人慈悲为怀,捎我一段呗!”
手持油纸伞、佛法高深的大和尚转过头,“贫僧在雨中,施主在檐下,何须贫僧来渡?”
妇人挺挺胸脯,委屈道:“奴家要去彼岸呀!”
“原来如此,”和尚笑了,“施主尽管过来。”
宫装妇人展颜一笑,旖旎动人,心说大和尚有点解风情的。
孩童眼中的一片血湖,胸前颤颤巍巍,一路小跑要挤进伞下。大和尚蓦的收伞而立,扭头便走,“自己找伞去,老衲出家人。”
然后撑开伞的和尚,慷慨地将大半伞荫让给嘴唇青紫的老秀才。
后者道了声谢。
妇人皱眉,似有殷红血腥自眉宇一闪而逝,旋即悄然散去。妇人娇嗔跺了跺脚,小跑进入正殿,在那座袖珍白玉京前顿了顿,折回屋檐下接取一捧无根之水,小心翼翼、自上而下淋在白玉京上。
已经于殿前落座的三人,各自搬好凳子落座,分别是道士在北、和尚在南、秀才在东,西方一根长凳空荡荡,腐朽半边,像一截枯木等待主人。
宫装妇人聘聘袅袅,轻巧落座,少不得埋怨大和尚,“佛法是不咋地,没伞不也过来了?”
和尚笑而不语。
淅沥小雨,人人可过。滂沱大雨,也未必碍事。
可若是江水泛滥成灾、洪水汹涌咆哮,也能不避?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佛法又岂止一隅伞荫、一方船舶,这等微末之物?
和尚善意提醒道:“刚才那捧水,浇灭白玉京一层基座下多少死灰复燃的‘火苗’,白家平白无故少了多少气数,施主可知?”
姓白的宫装妇人愣住了,“十二年间,唯有玉京观大开方便之门当日正当时,天降大雨,阴深戾绝女子,巧遇巧取檐下六七瓦片间第六斗无根水,一捧水精,延气甲子....”
妇人瞄了一眼道士身后一对金童玉女,再一想和尚身份,当下质问老道士,“天师当年所言,何等严苛,可作数?还是早已料定白家运道,刻意愚弄,不料出了偏差?”
不知从何拿出一把拂尘,道士小心翼翼扫了一把身前,东南西北四人好似围桌而坐,这一扫,恰似掸去灰尘,不仅是虚无缥缈的‘桌面’,更在四人‘心面’上。
“的确是老道所言,不假。”道士贼兮兮道:“事无绝对嘛,反正这事儿不赖我!”
老道摊摊手,表情很欠揍。
和尚哈哈大笑,无奈的说了声,“你呀!”
秀才面无表情。
当年老道还是年轻道士,被妇人的老爹、已驾鹤宾天的白老爷子,狠狠坑害了一把。不仅丢了这座当初名为‘天师观’的师门修道重地,易名为玉京观,更耗费气数寿数,于观中建造不存于世、亦不该存在于世的白玉京。
上古百家争鸣,各行其道、各得其法。窥得真意者岂止道佛?
面前两位,青衫落魄老秀才,正是煌煌浩然天下,当世大成儒家之典范,论《春秋》讲《论语》,足可在身后加上‘圣人’二字。
儒家不求道,只求学,学问高低、达者为师。
老秀才不科举、不入仕、不教书、不著述,迎面而来不相识,细草微风岸,很不起眼。
世上仅四人晓得,这位儒家集大成者,朱老秀才,学问很高。当年的四人是和尚、道士、白老爷子,以及老秀才自己。
如今白家老人是要改换为白家后生了,还是只有四人。
老秀才学问高到什么地方,是远离人间九重天,或是高到侵入人间、为万世开太平,无人知晓,老秀才从不谈,跟大和尚从不讲佛法一样。
宫装妇人就比较奇特了,传承自千百年来最不讲理的兵家,一言不合敢拔剑打架。何人敢想《孙子兵法》《孙膑兵法》流芳百世,人尽皆知,领兵打仗最强,跟老孙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是人屠武安君后裔。
白氏一门书香府,楼阁多将才,更多缟素。
白老爷子昔年坑害年轻道士,为将白家后人,无论男女,不敢说将生而渐盛的气数‘血湖’,磨平殆尽,化为一潭清水,达到润物无声的境地,高低也要淡化些许,让男子而立之年、女子双十之后,有命可活,不作一架枯骨。
先祖冤孽,一人之过、几世衣冠,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道士道法,很高,年逾三十的宫装妇人就是活例。否则男孩漫不经心一眼,不会瞥见那骇人欲绝的‘血湖’,而看到是一片他望不见边际的‘血海’。
只是白老爷子走后,新来小丫头,有点不讲规矩。
老道士贱笑道:“想不明白是不?别怕,怕也不告诉你!”
老道嘿嘿笑着。
妇人面色惨白。
偷偷打量妇人的男孩,眼中那片‘湖泊’,风起云涌,杀意如狂涛骇浪,不可遏制。他不由想起先前腰挎长木剑的斗笠汉子,质朴拙素,并无特异,只有一点灵光上,存留那么一道淡不可察的‘极紫之气’,唤作‘紫气东来’,被岁月长河不断腐朽侵蚀,冲刷之下,逐渐淡化。
其程度,几与白水无异。
但那汉子手搭木剑、行于正中时,很正、甚至可以说最正,同时一抹白芒剑锋所指,刀兵大起,切肤之痛。
望气、命数一事,如直接观人,不可条框定死、一成不变。一人空手而立,身无长物,战力为五,一旦手持刀剑,习武练功,还能是五?
搭剑与不搭剑,斗笠汉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那么搭剑与拿剑、拿何种剑、几分心气拿剑、乃至于拿剑何用,必然又有不同。
皆是影响命数之根本。
强悍程度,可以想象。
所以孩童定论,这位好看不好处、让男人心猿意马的‘某家夫人’,汉子除外,是他见过最为奇特之人,十分罕见,与汉子相提并论,恐怕一汪让他头破发麻的汹涌‘血湖’,会被汉子一手搭剑的动作,使得头顶那片凡夫俗子不可见的命数光彩,骤然一变,而后一剑斩开。
一剑斩开千尺浪。
男孩很头疼,斗笠汉子这种人,简直是他们这类人的克星。
没法算。
妇人咬牙问道:“白家还有甲子光阴?”
老道摇摇头,嗤笑竖起三根手指,“这个能告诉你,没有,只剩这个数。一捧水浇灭的,除了涅槃再生‘火苗’外,正好还有你期望的甲子光阴。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老道收回手指,瞧瞧面露微笑的和尚,瞅瞅一言不发的秀才,笑声放肆,“贫道岂是那么好坑的,把自己埋了吧,白老爷子棺材板盖不盖得住,要不要贫道出把子力气,放心,别看我瘦,我骨头里都是肉,力气不小的!哈哈哈哈。”
宫装妇人面如白纸,死死咬住嘴唇。
青衫老秀才欲言又止。
老道挥挥手,“散了吧。”与此同时,袖口翻滚中有异物碰撞,非金非木,有些悦耳。
老秀才起身,这位能够为论语注解之人,少言寡语,作为天下儒学正统第一人,实则地位最高、心性最正,对于这件事,却不好多言。
学问又高又深又大的老人,对于老道有些了解,道家不求慈悲,只求‘道’,观‘天道’。离‘道’越近,离人越远,比他的学问还远。老家伙可以是任何脾气,也可以没有脾气。
这个没有脾气,不是好脾气的没有脾气,是真正的没有破脾气。
因为道法之事,老道走了所有人不曾走过的路子,另辟蹊径、冠绝古今,一跃站在绝大多数人之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天下求道者看遍万物,摸到‘三’的门槛,已是道法大成者,不可多得,老秀才却知道这个老东西,看遍人间,在找‘一’。
而那个大和尚,不找渡人、自渡、他渡,更无心劝人向善,大和尚器局之大,难以想象。
他在看‘众生’。
叹息一口气的老秀才,低声朝和尚道:“慈悲为怀。”
大和尚一愣,并未出言。
老秀才叹息离去。
与此同时,老道袖口翻滚停息,悦耳声戛然而止。
笑眯眯的老东西盯着妇人,挥动拂尘冷笑道:“文圣人走了,贫道才可畅言,怕他会掐死你。小丫头年纪小、胆气不小,有种干事儿没种认?你老爹没告诉你,兵道释儒十二年一遇,在干什么?为何这样干?”
心有怒气的老道士,拂尘挥舞呼呼作响,殿外狂风呼啸,围栏层叠下的老槐树骤然摇曳,深秋之际犹有嫩叶,却转瞬衰落。
道士怒哼,“小丫头,别告诉贫道那一捧水的缘由,你不知!”
宫装妇人身形一颤。
“兵道释儒四家,排名先后应为儒兵道释,除却贫道身为玉京观老地主,可暂借道观地势,多出两个清澈源头,就是这俩孩子,其余三人,只可孑然而来。”
老道轻喝:“你老爹抽风了没告诉你?”
妇人紧咬牙关。
老道身后,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于心不忍,拉住老道衣摆轻轻摇晃。
后者狠狠瞪了女童一眼,女孩泫然欲泣,粉嫩手背抹抹眼皮,忍着不哭。
男孩狠狠瞪回一眼。意思很简单:你给老子等着!
老道叹了口气,摩挲袖中物件,满心怅然。
不可置疑,和尚道士的道法佛法,是有点远离人间,以至于两人对于人间世,不自觉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清,漠然视之。
说到底,佛祖道祖不也没人见过么。
可这并不意味他们无情、不慈悲。
诸子百家挑选兵道释儒,又从其四家门户挑选存活于世的、最为顶尖者,而非蝇营狗苟之辈,来一场十余年一见,坐不热凳子的会面,为何?
还不是这四家近乎囊括一国国祚气运,文治武功、修心修道,占据九成江山。
籍此四家之气运,将那滚滚洪流的天下大势,以儒家规尺、佛法柱石、兵戈利刃,再以道法诡探之,截取一段捉摸不定、长达十二年的大道走势,作为前车之鉴后辙之师,乃至此前后手的亡羊补牢,亦不算晚。
身为国师的道士,在其位,即便空职,亦是与一座王朝结下难以分割的‘梁子’。世人只道占着茅坑不拉屎,位高权重不谋政,无人知晓每隔十二年,测算国运、稳固国祚、观摩走势,是如何的浩大与难以运筹、多么劳神费力。
十年不干事儿,干事儿顶十年。
老道心里苦,老道从不说。
见那妇人不说话,老道懒得咄咄逼人,不再看这个当今兵家第一人,目视大和尚,“北方那条悬河瀑布,你们秃驴一脉,有法子物归原主么?”
和尚沉吟,然后摇头,“难!”
两人皆叹息。
道士忍不住想骂娘,骂姓白的老娘。一想死者为大,白老夫人比白老爷子,因受不住白家‘血气’浸染,身子羸弱,诞下一双儿女便早早离世了。
让老家伙有劲儿无处使。
法号为元玄的和尚,破天荒因佛法外的事儿,面露愁容,“如此看来,莫说十二年内,便是百年乃至更久,大楚亦无可能出现一位压制‘瀑布’之人,为大楚延续国祚。也说不上压制,太长脸,实际情况更糟糕,争一争都难。”
老道又叹了口气。修道至今,有数几次的无能为力,棘手程度,不配给此事提鞋。
埋头深思斗笠汉子与眼前妇人运道之事的男童,有些疑惑,不由得开口问道:“什么瀑布?”
拂尘清扫众人‘心面’的老道,哼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男童别过脸去,冲女孩努努嘴,后者小脸挂着泪珠,楚楚可怜问道:“师父,什么瀑布呀?”
老道人立马换脸,可不敢惹小祖宗,露出讨好笑容,说话却是对着男孩,眼角又偷瞄妇人,“没啥,就是有位‘夫人’作风不检点,监守自盗,盗取自家兵书不说,还赠与情郎,正巧那位情郎目的昭然,欲擒故纵,真实身份乃一国之敌,情爱一事,不过是人家权术利用而已。”
“无独有偶,这位‘夫人’好死不死,正是整座天下兵家运道最大之家的运道最强者,冥冥之中,因为她赠书一事,牵动本来春秋鼎盛的一国武运,外泄严重,如一条江水被人挖渠拦截,改道易流,平白流落他人手中。”
“这道‘瀑布’分量之大,流水之深,倾占一国三成。她白家老祖昔年坑杀百姓兵卒,手法何等不光彩、何其泯灭人性,封号‘人屠’,最终也只占据一方国祚将近的大国,两成而已,便以传家千载。三成磅礴,可以碾平一座山了。”
水眸盈盈的女孩,稀里糊涂,不懂,只听懂碾平一座山,就在想,那得是多厉害?
男孩瞠目结舌,张大嘴巴,被扼住咽喉般的发不出一丝声响。
妹妹不懂,他懂。
大楚本就文武并济、内外兼修,内有文臣安邦除贼,外有戈矛守土开疆。武运繁盛,说光辉堪比日月,有点扯淡的意思,说是星辰锦列、熠熠耀眼星空,不算假。
老道说的碾平一座山,除了天下山脉老祖昆仑、与镇海封禅山岳泰山,对于其他山岳而言,真不是假话。
已经有几分道士风采的男孩‘小道士’,心里除了震惊,还有那么一丝丝郁闷,想骂人。
话都想好了:他奶奶的,这娘们不要命了。
听着就爽。
小女孩偷偷问哥哥,“很厉害?”
“不是厉不厉害的事儿,是....”小家伙不知如何解释,一瞥眼睛像星星一样漂亮的妹妹,忽然笑了,“是很厉害的。”
“真的,那就好。”
女孩笑盈盈,轻轻晃荡衣裙,很是开心。男孩也跟着开心。
狗屁一国武运,哪有妹妹笑脸好看呀。
反正不会让妹妹发愁的。
挥挥拂尘的老道,拍了拍并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的孩童,“你觉得刚走的老秀才,人咋样?”
愣了一下,道士补充道:“不要只看表面,更不可只看命数。”
男孩想了想,道:“挺好,肚子里都是学问。”
和尚哈哈大笑,好个都是学问,说得好。
道士又问,“如果老秀才死了,遍布天下的儒家门生,以及儒家一门,失去了太阳月亮,会很伤心。这时儒家夜空最明亮的星辰,一个接连一个地衰落暗淡,进入漫漫长夜,那时候,你愿意帮他们一把么?还是说趁他人病危,扬道门威望。”
先天早慧的孩子,有点心虚,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作答。
他只是觉得,道门威望这么大,观‘道’观‘天’,敢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跟在‘天道’屁股后面瞎看,威风这么大,还有威可扬么?
还有就是,儒家读书人真的挺好,当年的小乞丐时就知道。
孩子默默跪下,更不答言。
老道与和尚再次相望,深潭目光似有千里快哉风,轻拂水面。
老道最后对妇人说了句,“白家危局,这座天下无人可解,人力有穷而天道无穷,可旁敲侧击,可盗窃零星,真要撸起袖子干架,打不赢的。破局人,在另一座天下。”
妇人紧抿嘴唇,不明所以。
“两件事,第一,要你倾占七成武运的白家,倾巢而出,北上赴死,不退一兵一卒,哪怕伛偻老妪!”老道凝重道:“事先说清,赢不了就是赢不了,结局不会变,这条不归路。相应的代价,白家可留一根香火独苗,是留你肚子里的娃娃,还是白家某位,看你,总归香火断不了。”
“第二,白家世代簪缨,兵法战策不可胜数,悉数拿出,赠与辅国公宋太虚。能学多少,给谁学,学到何种程度,你不得过问。”
妇人揉捏衣裙,陷入沉思。
一捧水精折寿甲子,并非老道之过,更非水有问题。
错在于一切的先天条件,在于道观之内,无论何人、何时、何事,行事必然是一人。她这位白家妇人,小腹微隆,却不是‘一人’。
元玄重拾‘阿弥陀佛’,不轻不重喊了一句,善意提醒道:“武安君侵占武运一事,太过悖逆天人,以至血腥之气绵延百年,无法断绝。”他指指妇人小腹,“他纵然无错,可他父亲头顶悬河瀑布,何等雄浑磅礴,加之大楚武风鼎盛,已是武安君两倍有余。”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天敝强夺,必遭责难。想一想白家千年光阴,这孩子能否延续香火,承受父辈‘恩泽’,还是两说,你的私心,收一收。”
立刻,妇人眼含热泪,却不敢说出一个‘不’字。
只得狠命点头。
道人道:“文运武运道运,百家运道,如百川入海不可遏制,川流大小有异,均为流水,实质却并无不同。天下运道皆如此,唯有一人,好似来自另一片‘海’,折损气运寿数,以一种悄然流逝的方式,反哺所处之地的所有运道。”
“说起来,法子无异于杀人,你要做的是找到此人,汲取此人命数,绵延自家底蕴。”
妇人疑惑道:“如何汲取?”
“此人运道独特,只可消任由散,无法强取,亦无法收拢。大可将其说成一场雨,此人就像乌云,无时无刻不在挥洒雨露,身旁之人皆有恩泽,大有裨益。至于太远的,沾染不到,另当别论。”
“还有一点,接雨人须是嫡系子孙,一旦联姻,运道落于白家还是别家囊中,两说。除此之外,离得越近接雨越多,若是结为挚友,常伴左右、形影不离,差不多刚好弥补白家折损。不难理解吧。”
妇人点点头,明白了。
心中在想此人年岁。
最好的情况,无非白家寿数在此人寿命基础上,加个三十年。
万一此人是耄耋老者,那可怎生了得。
老道继续道:“这位接雨人,贫道慈悲心肠,算上独苗香火,让你白家活两人。”
妇人赶忙起身,诚心诚意向这位逼得自家几乎灭族的老人,真心致谢。
对于面前两人,莫说整日充盈心扉中的杀意,要极力遏制,除此之外,哪怕有一丁点不好念头,她也不敢让自己生出。
两人与她,不差运道,细细评算,反倒她身为女子,沾了兵家的光,运道更大、气数更强。
差的是境界,再多运道也无法弥补的东西。
女子诚心诚意,“敢问道长,此人是谁?”
道士一笑,“听过十九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