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悠悠道来,自问自答,就像是悟出了人生的一个真谛,带着几分喜悦与兴奋之情,接着又说:
“全京城的少男少女们都将水少保视为自己的偶像,原来我对此还不以为然,觉得水少保有几分轻狂。这阵子我也想明白了,那不是轻狂,只是率性而为,不受世俗与人心的羁绊,真正的大丈夫、性情中人,而不像我们,总将内心真实的想法压在心底。”
张四维说得很认真。
水墨恒听得也很认真,实未料到这番话竟出自一个与自己谈不上什么交情的人之口。
一直以来,“顺心随意”是水墨恒的追求。而对这一点,莫颜的理解应该最为深刻。
今儿个无论张四维出于奉承,还是发自肺腑,能够看清楚,并说出这种话,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所以水墨恒听了,内心还是有点小小的喜悦:为国效力不一定要走政治路子,这个观点非常赞同;率性而为、大丈夫、性情中人,这几个词更是超级喜欢。
至少,让水墨恒对张四维的印象稍有改观。
张四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在这一点上,我自认不如首辅,不如冯公公,也不如吕阁老。吕阁老比我发现得早,若不是他的提醒,今天我或许不会坐在水少保的面前,所以我说我的悟性不够嘛。水少保千万别以为我是在奉承。”
水墨恒只能抱之一笑,心想多少有点儿吧……
“我张四维虽然在政治上毫无建树,可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也是读过圣贤书、中过进士、有追求的人,对水少保是由衷的佩服,你看你现在过的日子,比我们逍遥多了。而最为关键的是,你还给天下人树了新风。”
“新风?什么新风?”水墨恒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简直太多了,莫非水少保这是身在山中不知觉?比如:从不怕事儿,敢于挑战权威,与恶势力作斗争;比如:平等对待男女,一视同仁,心中没有‘奴婢’的概念;再比如:靠脑力吃饭……”
“等,靠脑力吃饭?张阁老什么意思?”
“水少保你看,我们普通人一向倡导靠体力干活吃饭,而你凭借过人的才智坐拥财富,自己只指导、不动手,不必事事躬亲,教给我们什么叫作真正的管理。”
“没看出来,张阁老夸人也很有一手哈,说得我跟圣人似的。”
“真不是夸,我只阐述事实。”
“这些观念,在你们读书人眼中,难道不是叛逆吗?你们应该抵触、痛恨才对啊。现在许多人将‘妖孽’这个词贴我头上,我知道有仰视的意思,但也有异类、不可思议的嫌疑。”
“诶,那只是肤浅之辈的看法,我觉得是新风,值得推崇。今天来时,我看见天上人间里头男士都穿着短衣短裤,这大热的天儿,穿这个不正合适吗?为什么要抵触痛恨呢?”
“张阁老,你这不是故意往我脸上贴金吧?”
“怎么会?我是真的觉得好。等我回去,也让拙荆给我做几件短衣短裤,下班回家穿穿。”张四维憧憬般地说道。
“看不出来,张阁老思想还挺先进的哈。”
“老年人就应该多向年轻人学习嘛,年轻人思想活跃,老年人思想僵化固执。”
水墨恒内心又微微颤了一下,想着这若是张四维的真心话,不是刻意逢迎巴结,那对这个人必须重新认识。
不过转念一想,张居正有可能故意让张四维来,那张四维有这样的心机,是不是也有可能故意做给张居正看的?自己则成为他们两个明争暗斗的一个筹码?
虽然张四维眼下不敢与张居正叫板,但张居正让他来,他就屁颠屁颠地来,装装傻还是可以的嘛。
而一旦来了,张居正再强悍也控制不住,不就任凭张四维为所欲为了吗?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用什么方式拉拢就用什么方式,反而给了他一个表演的机会,且不看最终效果如何,但至少说了不少让人为之动容的话啊……
水墨恒一次又一次地觉得,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人:“能得张阁老如此盛赞,你就不怕张先生吃醋?”
张四维笑道:“如果水少保没来天上人间,我兴许有些怕,但你现在号称远离政治,过着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我想与你做朋友,首辅似乎还管不着吧?再说,我永远将他视为首辅,无条件地服从,对他也没有半分威胁啊,他吃什么醋?”
“难道张阁老就没想过要当首辅?”
“若说没想过,水少保肯定也不信。但我要当首辅的前提,或者说我能做首辅的前提是,世上没有张居正这个人。只要有他在,首辅这个位置我不敢觊觎。他的能力和魄力,非一般人所能比,我跟随了他几年,对这一点,很有自知之明。”
张四维这个说法,又让水墨恒小小震撼了一回。
“水少保刚说到憋屈,对,我承认,确实憋屈,不光是我,吕阁老、新来的马自强、申时行,都有这个感觉,只因首辅太强势。可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就比人家差嘛。别说我们几个,事实是,放眼整个大明王朝,确实找不出一个如此强悍的首辅。”
张四维稍顿了顿:“三杨公厉害不?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哪个不是厉害的角色?可在我眼中,通通不如张居正。他政治敏锐,经济头脑好,又勇于任事,可谓千古奇才。我是憋屈,可更多的是佩服和嫉妒。试问,短短六年时间,谁能让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走上飞速发展的振兴之路?”
听到这儿。
水墨恒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感慨地道:“张阁老让我明白,与对手竞争最高明的办法不是去诋毁他,而是高度赞扬他。你也是一位高手之中的高手啊!哈哈,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张四维拱手,灿然一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