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厅长颇有先见之明,他早料到自己并非主角,或也是看见俱乐部门口有日本宪兵站岗,下了车的何举堂很是稳重,缓步走到门口台阶处,他停住脚步,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叼在嘴上,随行司机的打火机立刻奉上火焰。
手下的处长、主任等都明白,胖厅长要的是气势,于是穿警服的两位处长快步走到何举堂前面,显然这是鸣锣开道的意思,其余人等则簇拥着胖厅长一并走上台阶。
果然日本宪兵不讲礼仪,刺刀打招呼,同时呵住众人。胖厅长依旧稳重,吸着烟、吐着雾,眼皮都没抬一下。开道的两位处长掏出警官证,递给日本宪兵,方琳则上前用汉语说道:“我警察厅受伊藤将军邀请,特来会面,”同时向宪兵示意胖厅长的身份,“这是警察厅何举堂厅长,如果你方以刺刀待客,我警察厅将会放弃此次会面!”
宪兵点着头,同时将翻看过的证件交还给两位处长,随后退至门旁,表示放行。日本宪兵应该是听懂了方琳的汉语,但胖厅长还是那么的稳重,似乎没有进门的意思。方琳明白,于是将刚才的话用日语重复了一遍,何举堂则用目光锁住宪兵,看得出宪兵有些疑惑,最后还是选择了向何举堂敬礼,而何举堂则像是个得胜的大肚将军一样阔步向前。
一入大门,犹如新天地。再没有刺刀和宪兵,相识的老友笑脸相迎,陌生面孔的仿佛也是潜在的生意伙伴,好一个“东亚俱乐部”。
胖厅长与相迎者寒暄笑谈,远端一人更像主人,一边走来,一边抬手喊道:“哎,何厅长!”
此人西服领带小分头,一脸的春风得意。胖厅长抬眼望去,这人正是21号的特务头子:苏得诚。
尽管心里不情愿,但胖厅长还是表达出应有的热情,恭维之词并不吝啬,苏得诚倒也受用。
招待会的气氛很是轻松,何举堂、苏得诚等作为各部门的当家人,自然是在主桌之列,其余人等则无人引导,凭喜好,大家各自拼凑一桌。
不一会儿,请客的东家出现了,他身材匀称,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很斯文,这位被称为伊藤将军的人,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他穿军服的样子,今晚也不例外。
走进大厅,伊藤宏介与众人礼貌示意,来到主桌又与主桌宾客一一握手已示欢迎。简单交谈后,他走上大厅的舞台,面对话筒,伊藤发表欢迎辞,随后切入主题:这次的“清场行动”如何大获成功,为日后良好和平秩序奠定如何基础云云。
既获成功,必有褒奖。在座均获赞扬,不过,褒奖之轻重亦可分辨,除日本人外,21号的人自然是“重”的,“轻”的自不必多问、多想了。
警察厅的这一桌都在小声闲聊,有说伊藤的汉语真是不错,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除个别发音略有偏差,基本听不出这是个日本人。齐联杵一直留意着会场,他有些不解,那个“有功之臣”死哪去了?为什么没有出现?按逻辑来说,此人应在苏得诚门下,今晚21号的人来的不少,没有漏看,此人的确没有来。
招待宴结束后,苏得诚意犹未尽,率21号众爪牙去了楼上歌舞厅继续狂欢消遣。胖厅长则没有这个兴致,警察厅其余人等均追随胖厅长而去,各回各家了。
赵智光要送方琳回家,方琳回道:“算了吧,你回家晚了,小心你老婆家法伺候。”又扯了几句,赵智光算是为自己正名,之后便驾车回家了。
方琳上了齐联杵的轿车,回家的路上,方琳说她也留意到胡三今晚没有出现。齐联杵若有所思地问:“21号的人看不上他?苏得诚到底怎么想的?”
多年的搭档,方琳能够感觉到齐联杵的想法,于是说道:“他胡三上天入地都随他去,我们暂时最好不要多事。”
齐联杵开着车,似乎很专注,见他没有回应,方琳补充道:“上头的意思,你应该清楚?”
齐联杵的目光依旧在前方的路面上,他点点头,说道:“我明白。”
就在齐联杵还在犹豫之时,机会送上了门。两天后的上午,警察厅会议室里多出了一个人,此人正是胡三。初来乍到就能参加警察厅的例会,胡三显得谦卑谨慎。
胖厅长说:“胡三,啊!不简单啊!大家都认识吧?”胡三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向在座者点头示好,胖厅长微笑着继续说道:“不认识的,也有耳闻吧?清场行动,胡三啊,冲锋在前,可是立了大功啊。”
何举堂的话显然更令胡三感到不安,他连忙说道:“惭愧惭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何举堂说:“唉,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你不用过谦。”
胡三讨好地微笑着说:“我初来乍到,不大懂规矩,还请厅座、还有各位长官多多帮助、多多帮助……”
胡三怎么会被安排到警察厅?还让他给刘克森做副手?更为不解的是刘克森是保安处长,居然还配一个秘书?这在警察厅尚属首例,一个秘书居然还参加这样的例会?看来胡三这个秘书当是很不寻常。
会议之后没多久,齐联杵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胖厅长打来的,让他现在去厅长办公室。赵智光也接到电话,两人前后脚到了何举堂的办公室。
何举堂示意两人落座。
“再有一个礼拜,南京啊!终于还都啦!还都?”何举堂呵呵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汪先生的主事思路还是很清晰的,这个……你们怎么看?”
何举堂的问题来的突然,而且敏感。赵、齐两人目光交流了一下,似乎是想达成什么一致意见,又像是相互谦让,赵智光明显更加谦让一些,于是齐联杵说:“这个……我等身为公务人员,自然是追随厅座。”赵智光也随之应和。
“这也没有外人!”胖厅长忽然有所感悟一般,他微微晃了晃胖圆脑袋,转而说道:“好了好了,敷衍的话就不要说了。”
何举堂叫来赵智光、齐联杵当然不是为了聊政治,真正意思是个通气会。何举堂说,21号骨干短缺,需要人手,上面的意思是在警察厅调几个人过去。第一人选已经圈定,就是保安处长刘克森,这一点不奇怪,谁都能料想到。当年刘克森在上海混码头,那时候就做过苏得诚的线人,后来也是经苏得诚之手混到了今天,现在苏得诚从上海调来南京,必然是要在21号里扶植知根知底的亲信。
何举堂说,上面的意思是要他再举荐两个人,他的选择就是赵智光和齐联杵。
不需要深入交流,赵、齐都明白何举堂的意图。何举堂是要在21号里发展自己人,可以想见,日后21号内将形成两大阵营,一是上海阵营、再是南京阵营。何举堂补充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私心,这是上面的意思……”
赵、齐都明白,这个“上面”指的是:伪中央常委、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社会部部长:丁时默。此人原是76号元老,后受排挤,被迫离开上海,这里面的恩恩怨怨不言自明。
何举堂说,他已经把赵、齐的履历递了上去,调离通知不日或可下达,他问两人的想法如何。还能有什么想法?胖厅长还能给其他的选择权吗?既无选择,那就积极表态,若有不服,最好憋回去,这就是官场。
齐联杵真没有想到,这是个好机会,21号的属性专职特务,获得直接性的情报将会带来更大的便利。对于胡三,齐联杵无法忽略,所谓正事谈完,齐联杵便谈到了胡三。
看似闲聊当中,齐联杵说:“按道理讲,胡三是21号挖出来的,如果还有价值,那应该是留用在21号,怎么会把他弄到我们警察厅?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文章?”
经讨论,三人意见趋同。出卖组织、对同党同志没有丝毫情感,这样的人到哪里也让人看不上。苏得诚也有过这样的历程,他或许更有体悟,所以瞧不上胡三也在情理当中。不过苏得诚为人狡诈,胡三是否是他布局的一枚棋子?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对于齐联杵的提醒,胖厅长轻蔑一笑,“一个叛徒,能掀起什么大浪!”
齐联杵说:“我也奇了怪了,军统现在越混越不像样子了,胡三这样出卖军统,军统屁都没放一个。”
赵智光打趣道:“人都跑光了,放了屁你也不知道呀。”
何举堂则说:“别太天真了,真以为一次清场,军统就能在南京消失?”
“哎,无非就是以后再摸回来,他军统还能翻了天?”齐联杵一脸的不屑。
何举堂说:“什么摸回来?人家根本就没走,重庆给的指令是静默,不但如此,我们这边筹备还都,人家南京站也要恢复区建制了。”
“什么意思?撤站…设区?”齐联杵不解地问。
赵智光补充问道:“啊?这么说,要有大动作啊?是不是真的?”
何举堂点点头,“板上钉钉。”
下午,赵智光的办公室里,赵智光叫来齐联杵,说他刚搞到的古巴雪茄,于是两人品茶、抽雪茄,一起畅想21号里的未来岁月。谈意正浓时,传来敲门声,“妈的,烦死了,”赵智光发了句牢骚,喊了声,“进来。”
来者胡三,赵智光、齐联杵都觉得挺意外。
“呦,胡秘书呀,今天刚上任,怎么?就来视察呀?”赵智光问道。
“不不不,赵处长,可别拿我开玩笑。”胡三还是一副谦卑的样子。
原来胡三居然是来调阅档案的,奉刘克森之命。
既是公务,赵智光本不想为难胡三,但因为与刘克森的过节,所以就此刁难起胡三。没有赵智光的签字,涉密调档在档案室是无法进行的,没多一会儿,胡三汗就下来了,赵智光却不急不躁。
胡三忽然计上心来,他打了个岔,说是初来乍到,想结识一下各位长官,希望赵智光、齐联杵给个面子,今晚他胡三做东,请大家吃顿饭。
想来请客也是要请刘克森的,赵智光不想去,正犹豫时,齐联杵充当了和事佬,他答应了,也替赵智光答应了。接下来的公务自然是顺利的按章办事了。
原先的人际网算是彻底报废了。出卖组织,得了赏钱,拿一小部分做人脉投资,重建新的人际网自然是明智之举。也许觉得自己是日本人的宠儿,胡三认为自己还是挺有面子的,警察厅一众官员不都接受了邀请吗!
胡三能有几斤几两,没什么人关注,之所以没有拒绝胡三,一来免费吃喝不会有什么损失,再者,环境影响人的行为方式,大家有共识,这个世道你可以得罪人,但最好不要得罪狗。或许正是基于这个原则,胡三的宴请非常成功,气氛很是融洽,包括刘克森、赵智光在内的所有宾客均是开怀畅饮、把酒言欢。
宴请结束,齐联杵开车送方琳回家,车开的很慢。对于当天胖厅长透露的信息,齐联杵做了归纳:胖厅长怎么会知道军统下达的“静默”指令?显然军统内部不干净。
方琳不敢相信,她说:“留守南京的军统也就是我们这一条线,其余人要么牺牲、要么撤离,再说,静默指令下达的时间点,叛徒没有机会接收到这个指令。”
“没错,问题应该不在我们南京。”
“嗯?你的意思是重庆?”方琳问道。
“对,重庆一定有问题,我确信无疑,哪个层级的现在还不好说,”齐联杵面色凝重,他继续说道:“何举堂不仅知道静默的指令,他还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消息,何举堂说,汪精卫这边筹备还都南京,军统那边就筹划南京恢复区建制了。”
“恢复区建制?”方琳问道。
“对,想想也是,南京站,级别不够了,所谓还都,你让蒋怎么想……”
之所以齐联杵确定重庆出了内奸,将何举堂透露的两点信息关联起来,那就不难理解了。至于何举堂怎么会掌握这些关键信息,那更不难理解了,何举堂是伪中央特务委员会的常委,信息汇总、政策制定,何举堂肯定是要参加的。
与方琳取得一致判断,齐联杵决定立刻将这一情报电告重庆,想来也是不可延迟。重庆那边有颗“手雷”,一旦引爆,炸响的很可能就是齐联杵的这条线。
送方琳到家,齐联杵立刻去了“万通达”贸易行,这是齐联杵的电台所在地,贸易行的老板钱一靖既是行动分队的队长,也是报务员,他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齐联杵与重庆保持通畅的联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