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正发挥作用,年轻人不安地猜测,父亲血液里无情无义的因子已精确传递给下一代。说谎比想象中容易,背叛也未造成多大困扰,内疚感的匮乏连自己都暗暗吃惊。至于不久前丢进监牢的同窗,除了若干自得与后怕,整件事被抛诸脑后,仿佛再无追忆的价值。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意识到他所具备的重大优势——企图心和不择手段的本能——前者提供动机,后者化设想为现实。具备这两点,等于把钥匙交给窃贼,紧闭的门扉将一一向他敞开,只待时机成熟,没什么是他不能做、做不到的……想着想着,母亲白垩色、蒙着死荫的面孔浮上心头,激起一阵强烈的愧疚。
心里有个声音提醒道:这把“钥匙”不亚于淬毒利刃,伤人至深,绝无宽恕,你不也饱尝滋味吗?狄米崔弯着腰,被事实狠击了一下。哪怕一瞬间,确信自己跟父亲同样冷酷也超出他的承受能力。父子俩的形象似乎合而为一,那面目十足可憎,让他全然不敢直视。
“啊啊啊——”门外响起高频尖叫。推开前门,盖瑞小姐衣角飘飞,呼呼声中一掠而过,随后是维维安和她的保镖。三人顶着高帽子,提包盛满节日用的蜂蜡、焰火和硬纸板,叽叽喳喳走进客厅。
来不及变换表情,狄米崔闷在原地没动弹,见她们步履轻松、笑盈盈地过去,忽然有种置身远处的错觉。转念一想,离家千里,过着不熟悉的节日,事实也的确如此。体会一会儿酸涩心情,傍晚的凉风把房门拨开一线,他拿眼尾瞧见、外头有条蓬松的尾巴不住摇晃。
难得跟盖瑞小姐分开,汪汪正守着门口,朝公园附近张望。循着它目光看去,杰罗姆?森特没乘马车,一路步行走到饮水池边上;两名跟踪者与他相距十来步,满不在乎地交头接耳,显然对盯梢任务不够热心。习惯收集重要人物的特征嗜好,狄米崔搜索枯肠,记得这二人也是师徒俩,除此之外想不起其他线索。姓名未知,干的又是苦差事,定是闲杂人等没错。
“呜——汪汪汪!”
有自己人从旁撑腰,平时胆小的汪汪突然呲牙咧嘴,猛冲上去大声吠叫,把盯梢的吓了一跳。森特先生像才发现一对跟屁虫,偏过头冷眼旁观。本想有所表示,可导师不发话,狄米崔只好装没看见,剩下两人进退不得,被搞得十分尴尬。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男主人破开脸颊的坚冰,笑笑说:“请进来喝杯下午茶。这几天你们辛苦了。”
不像在讽刺揶揄,那二位互相看看,做导师的还真大方,点头同意了,不多久便跟主人攀谈起来。狄米崔端茶递水,年轻学徒也放松了警惕,二对二的谈话进展格外顺利。简单地套问几句,学徒自称新进菜鸟,出身军旅世家,因为导师大大咧咧、进了监视对象的门,他现在一头雾水,全搞不清状况。麒 麟小说 ww w.70 xs
回答如此老实,狄米崔只好将注意转向另一头,杰罗姆这边真问出些内情:导师y先生对任务分配怨言很重,监视活动根本是做戏,报告没人看,拉出两组人来瞎折腾;不光伙食差,征用民居的屋主天天找茬,逼他们轮流刷马桶,待遇跟流放犯差不多。眼珠子绕圈,y羡慕地说你们家房子挺像样啊!还养了对孔雀?这气派!行动组的薪酬高,我们这种文员、当初在协会干活受气,现在连退休金都没着落……地产不景气,下月该缴税了,简直入不敷出……
y先生唏嘘不已,杰罗姆只好岔开话题,试探地问:“养老金不必担心吧?听人说,老狐狸近来跟法眼厅频繁接触,等事情定下,没准大家跟他一道过去,反正是为国效力……”
话没听完,y像台突然停摆的座钟,右手平伸、做个割脖子的动作。他极不屑地表示、再怎么落魄,回家从商也比当密探强。加入法眼厅可不划算!除非坏事做尽混不下去,谁愿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末了还讲个笑话加强自己的观点。据说,密探平时化妆蒙面,互以代号相称,为防止同伴知悉自己真名实姓,这群歹人甚至常变化身高胖瘦,熟人亦难分真伪,造成很多误会和麻烦。因此,密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确定某人并非冒充,非一起小便不可——兔崽子们唯一固定的部分只剩下小弟弟啦!嘿嘿嘿嘿……
不好意思跟着笑,杰罗姆低头直咳嗽。对方的幽默感令他难以招架,连老实学徒都替导师脸红。
“饿死了!今天有没人煮饭?”盖瑞小姐从楼上探头出来。狄米崔借口去厨房寻糕点充饥,杰罗姆只好跟y先生接着聊。不到五分钟,楼下四位啃着姜饼,俩学徒站在窗边,导师们则靠近壁炉,停止谈话后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
“回来了。”没头没尾说一句,狄米崔朝窗外指指,杰罗姆已听见自家的马车响。女主人业务繁忙,到现在才肯回家,森特先生心中庆幸:她要早半小时回来,就得留这家伙吃晚饭,那才倒霉呢!
念头没转完,只见户外红光一闪,闷雷似的气浪激得玻璃乱颤,马匹嘶鸣声、加上板条箱破裂似的脆响接踵而至。两个学徒离窗口最近,狄米崔瞬时浑身巨震,另一个惊骇地转头朝向y先生,嘴张成o形却说不出话……不足半秒,狄米崔发狂力扭身挥拳,正抽在老实学徒左耳附近,紧捏的手掌甚至发出“嘎嘣”一声轻响——无保留的打击全出于愤恨,直接把人贯倒在地、即刻昏死过去!
四个倒下一个,y先生动作不慢,眨眼施展“钢盾术”防御自身。杰罗姆对此心知肚明:协会训练的施法者,遭遇突袭时往往拿“钢盾术”作首选防御,提高对武器、箭只和“魔法飞弹”的回避率。经无数次磨练,如此动作不经大脑,成了彻底的反射行为。
至于他自己,第一反应是“完了”。
不必亲眼目睹,杰罗姆霎时明白过来,听爆炸范围和效果,他立即想起标准“火球法杖”一次点射造成的惨况。耳濡目染千百次,这场面还历历在目,加上狄米崔出手伤人,更说明自己猜得没错……
不待y多做抵抗,“震慑律令”已定住了他。杰罗姆一个箭步冲到窗口,所有猜测全变成现实——马车像个半烧焦的破箱子侧翻在地,不远处的民居一扇窗大开,屋里应该盛满了来盯梢的混账。
“斧头!快!!!”没空取短剑,他冲狄米崔大喝一句。自从邪教徒炸死俩巡官,森特家的宅院经过了小堡垒般的改造,还特意挂一柄伐木斧,以备火灾时破门之用。谁能料到,第一次派用场竟是这样?
狄米崔摘下斧头给他,森特先生已完成“高等加速术”,卷着风旋冲出前门。像个疯狂的盗伐者,斧刃上下翻飞连成一线,迅速在残留车体的腹部开一道新门……明知帮不上忙,狄米崔嘴唇苍白,着魔似的盯着看;等杰罗姆从残骸中抱出个人来,他才感觉右手尾指钻心剧痛——本来不擅长拳头架,刚刚一击把自己的骨节都捣裂了。
“天呐!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楼上下来的维维安惊叫着,她的保镖取法杖在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家里的活物们闻风赶到,场面刚开始混乱,杰罗姆便折了回来,怀里莎乐美全无知觉,打眼望去倒没有显著外伤。
“地下室!”简短吩咐着,男主人消失在储物间门口。急匆匆,乱糟糟,狄米崔勉力推着其他人鱼贯而入,点点人头,总算到齐了。地窖为混凝土浇筑,大门一闭,想进来难度极高。危险暂时被关在门外,点亮气灯,杰罗姆检查妻子的瞳孔心率,暂时没发现内出血征兆,人还挺完整,不知是否存在脑震荡……确保伤员呼吸顺畅,医生到来前再不敢挪动她。
最初的焦躁稍一平息,另一种情绪就占了上风,“我出去一趟,”男主人冷静得吓死人,“你知道怎么截断‘电传送’。通风管的金属接地会拦住他们。”
怒火攻心带来的狠劲正在消退,狄米崔犹豫着说:“或者该留点余地?万一是误射……”
“不再是了。”摘下“破魔之戒”给他,杰罗姆一字一顿地交代,“这东西你用有一定风险。万不得已,击毙任何敢靠近的杂种。”
说完这话,人影一闪便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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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冒汗,脸上密布阴霾,二组指挥不断诅咒这该死的任务。从头至尾,整件事他妈的逊透了!望着对面街上燃烧的车辆,现在悔之已晚,必须先控制局面,等上司到达再解决这烂摊子。
“联络完毕,他们在路上。”话音仿佛透着一丝狭促,读心者语调平平,眼睛像对玻璃球,表情跟往常同样诡秘。
——他们才不在乎,婊子养的!这帮变态天天盼着出事!
知道惹了大麻烦,现在看谁都不顺眼,他没好气地闷哼一声。两手支起上身,埋头扫视附近街区的建筑图纸,二组指挥心里小声嘀咕、不知过会儿怎么向上头交代?“长官,呃,你最好抽空看看……”
恼火中抬起头,火光映照下残破的景象跃入眼帘,那家伙径直穿越火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尖领衬衫一片白,外罩件浅灰呢马甲,怀表系链跟铜袖扣擦得铮亮……手里若没有四尺长的斧头,森特先生像极了刚赴宴归来,脱下礼服外套、准备调一杯加冰马丁尼。
屋里七八个人哑口无言,那眼神一致在问——不是吧!?
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二组指挥脑子卡壳,断断续续地下令道:“活见鬼了!……武器准备,保持戒备,没我命令不准乱动!”心想能谈判最好,真把当事人宰了,反而不易收拾……忙不迭补充一句,“‘蛛网术’待击,尽量活捉——”话音未落,目标移动至监视哨前门,蹩进了视线的死角。五柄法杖齐齐对准门口。指挥官一撇嘴,组里的新手只好战战兢兢、上前拉开门闩。
脸色比纯棉织物还要苍白,不言不动,杰罗姆?森特立在原地亮相整三秒,比磨快的斧子更叫人胆寒。开门的新丁两腿发软,再挪不动地方,二组指挥强作镇定,“冷静”这个词才讲一记开口音、对方已发动了突袭——杰罗姆目光一聚,正对他的新手应声跌倒,看不出中的什么法术。
谈判破裂,众人大哗。不等接到直接命令,五柄法杖瞬息齐射:“蛛网术”弹出大量粘液牵制目标,“法术刺穿”破解可能的防御手段,魔法飞弹接连命中,同时“弱能术”、“诅咒术”齐出,最大限度降低目标作战效能,攻击方向上眨眼乱成一团。
阻隔退路,打断施法,破解防御,削弱战力。这轮围攻像教科书一样精准。二组指挥心往下直沉:目标结结实实地消受下来,要么是脑筋秀逗,要么其中有诈!将欲出手的“游电术”隐忍不发,从腰包拿一只“雾灯笼”(比手掌略小的不规则圆球,内含压缩空气、云母微粒及少量荧光物质,破裂时造成大面积尘降,有效识破隐形),以防中了光学幻象的圈套。
手下人没他这么老练,齐射后相继陷入施法间隔。在这最脆弱的一瞬,房间西北角狂风骤起、三名组员稻草人似的给“刮倒”在地!二组指挥立即明白、门口假目标是“误导术”的产物,没准对方早潜进来等待时机。“雾灯笼”向上猛掷,大团闪光微尘自天花板炸开,填满了所有开放空间。云母粉末附着在肢体表面,勾勒出偷袭者的轮廓——此时八个中躺下了六个,闪光利斧在读心者额角稍作停顿,“噗”的划个半弧——然后,第二小组仅剩下指挥官一人。
二组指挥不慌不忙。手下组员为他争取到足够时间,“崩解长枪”如箭在弦。再怎么强横,你终究是血肉之躯,这下看你往哪逃!……谁料到事有不谐,口鼻周围突然产生短暂真空,一口气没喘上来,咒语也在关键之处夭折。心中的懊丧无法描摹,眼看斧头扬起长溜螺旋微尘、打着卷冲自己袭来,他两眼一闭,不甘地躺下了。
加快呼吸给血液充氧,杰罗姆迟疑地望着对面——危机关头,朱利安?索尔适时出现,坏了指挥官的好事。
“妇人之仁。”朱利安摇摇头,“杜松对你的评语丝毫没错。”
刚上来,二组指挥幸亏没下格杀令,杰罗姆才背转斧头当钝器使用。背面破风降低武器的挥舞速度,杰罗姆也低估了敌人的水平,若非朱利安及时相助,这会儿他已然负伤,胜负还得五五分。
“你从哪冒出来的?”
朱利安冷淡地说:“我听见爆炸,瞧见火和烟,还有三个街区的居民跟我一样。比消防队早来了一步,你有意见?”
“没,来得正好。”杰罗姆抹掉汗珠,“待会儿弗格森到了,我需要全部支援。”
朱利安拍拍长袍上的灰,“最好先跟我讲明白来由,还糊涂着呢。这里活儿都干完了?”
“还有一组人,他们应该就在……”说到这,森特家宅院里传出小女孩的尖叫,杰罗姆一听,整张脸都变了颜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