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冷汗挣扎起身,额头沉得仿佛灌了铅,光斑在眼前闪烁,耳鼓注满饱含冰渣的海水……冷却几秒纷乱的意识,此刻窗边刚现出鱼肚白,零星几只蝙蝠懒散地返回巢穴,航线飘忽,交谈悄没声息。杰罗姆发觉有双眼睛正专注望着自己,像暗蓝天幕中镶嵌的墨绿色星辰,让心脏不争气地跳动几下。
“又一个恶梦,”脸侧托在手掌心,莎乐美保持侧卧姿态,似乎历经许多分、秒、时未曾挪动分毫。“有新内容的话,说点什么跟我。”
回到枕头边缓醒片刻,杰罗姆闭着眼睛小声道:“溺水情节,你听过一千多次。算不上恶梦,只是些粗糙的片段。抱歉吵醒了你。”
“不要紧,今天没急事,”她略显得意地笑一下,“有空跟我收帐去。最近好多亏本的,幸亏没把钱投进这无底洞。下一季,城里一些门路兴许还有赚头,可大部分生意越来越难做,不景气总之。”
半心半意听她讲生意跟账目,杰罗姆有段时间不过问这类琐事了,明知前途未卜、加上好些隐秘难题在心头盘踞,哪还有余暇考虑商品销路。两人像活在不同时空,相互间谈话的内容少有交集,偏偏还能保持稳定和睦,个中因由叫杰罗姆迷惑了好一会儿。思虑无果,天色却逐渐透亮,吃早餐的工夫,消失多时的维维安终于露了面。
女保镖仍过分机警,眼光四处乱扫,小女孩吵吵嚷嚷要吃煎蛋,维维安不住抱怨路上糟糕的天气,汪汪则诡异地嘟哝着……冷清气氛忽然热闹许多。据说一行人到城外探望某位远亲,杰罗姆估计维维安急于找个安身之所,结束寄人篱下的现状。不管怎样,看她们叹气说笑像隔着一堵水泥墙,耳朵接收到的声响总听不真切。吃完尝不出味道的面包干,这个清晨色调格外单一,触目皆是白茫茫雾霭,直到登上马车,他才定下心来考虑今天的日程。
“到……‘紫水晶’吧?”车夫把这话当成陈述句,没理会末尾轻微的不确定。心念微动,杰罗姆突然想再见见胡萝卜妖精。自从沦落为“编外人员”生活节奏舒缓许多,周围人大都忙忙碌碌,两相比照脱节的感觉油然而生。难怪“紫水晶”生意兴隆,有钱人穷极无聊时难免产生逃离日常生活的念头,况且他从来不乏烦心事,坐在车上脑子仍不得清闲,反复思量着狄米崔带来的新麻烦。
唉声叹气一阵子,森特先生摸出张便条纸,折成层层叠叠的三角形,往下撕扯碎纸片。除非最后是奇数,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否则我就直接回家去,反正再见到那人的机会微乎其微……纸片尚未撕完,动作却愈发迟缓,杰罗姆很有点不乐意——算来算去,得到奇数的可能实在很小,换一种计数方法,还是把其中一片撕成两半?
正犹豫的功夫,车厢吹进来的风夹着纸片漫天飞舞,坐直脊背朝外望,“紫水晶”已经到了。一番搅扰,等他来到画着海胆的屋门口,突然感觉胸口稍有点发紧。即使不愿承认,他还是挺期待水妖精的露台,假如里头变成间普通会客室,一定会造成不小的失望。
探头进去一看,杰罗姆用力揉揉眼睛——好消息是,门后边有一半光怪陆离,跨越传送门的感觉如假包换;坏消息是,接待人员并非上次那位,场景也变得大相径庭:
隔着半透明纱窗,木头小屋陈设简单。摇椅“吱呦”作响,墙上悬挂一盏马灯,拱券形窗外夜风掠过戈壁荒郊,让地面的枯草团不时滚动几尺。近处立着摇晃发响的风向标,远处是一排赭石色低矮岩山,月光下显得静谧幽深。屋中女子一头深褐色卷发,羽毛鲜艳的鹦鹉从她掌心啄食坚果,明暗对比和画面层次令人一见难忘。
小心蹩进来,画中人暂停抚弄鹦鹉,抬头跟森特先生打个照面。还来不及讲话,对方已经不快地皱起眉头,冲不知在哪的工作人员叫道:“怎么搞的,又弄错一次!鹦鹉快给坚果撑死啦!请问你找哪位?”
杰罗姆迟疑半晌,抱歉地说:“可能走错房间,我来找……呃,就是露台上的水妖精……”声音细若游丝,他自己都感觉这么讲古里古怪,可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说辞。
“她呀,”对方立时反应过来,“刚才还跟人拌嘴呢,谁要是娶了她,四十以前非中风不可!你等会儿,我给你问问。”转身朝窗外大声道,“谁见过麻烦小姐?实验对象来啦!”趴在窗台上不住翘腿,跟不知名的同伴叽叽喳喳一通,杰罗姆忍不住猜测、小木屋和水妖精的露台其实建在同一座天井内,探头出去即可互通声气。这场面接近小孩玩的玩具屋,木头房子一面向外开放,另一面涂满鲜亮背景,宠物跟家里人被儿童摆来摆去,脸上便写着“标本”这个词。
女子暂停谈笑,转身回到椅子上,自己吞下两粒坚果说:“别傻站着,坐下等会儿,机器好像卡住了。喂,你们进展如何?”
杰罗姆疲倦得直摇头,“我第二次来,还满头雾水,并且有点后悔了。喝几杯调酒再跟人扯两句闲话,总比充当实验对象好一些。”
“同意。”对方深表赞成,“我的方法是开诚布公。不出意外,前几次会面实验对象总要问这问那,‘我到底在、在、在什么鬼地方!’‘这不是做梦吧?’‘那是个风滚草吗?’真烦死人!为了凑学分,我一周跟三个笨蛋聊天,哪这么多工夫眉来眼去循序渐进R好苦日子就快到头,夏至以后再不用耍嘴皮子,舞会季节想想都叫人兴奋!”
“这样吗?……你们学的什么课程?”
“我想想,”对方无意识地逗弄着鹦鹉,“属于沟通艺术课的一个小分支,相当于睁眼说瞎话。比如你走进来傻乎乎地问‘小姐你什么时候下班?’我不能说‘你长得像个南瓜卷,少跟我套近乎’,反而得若有所思望着窗户外头,假定有个走进沙漠回不来的笨蛋男友正在逐渐晒成人干,最后能把你蒙住就达成目标。一般我会挑显著缺心眼的对象,每骗过一个能得两点学分,三次谈话就搞定了。你这样的……看表格相当棘手,分给她正合适。”
“原来如此,”杰罗姆想想说,“她很擅长取信于人?”
嘴里发出“噗”的一声,对方禁不住笑起来,“可能是唯一不及格的学员,我怀疑夏季舞会她能不能找到舞伴。倒不单是因为言语刻薄,她无视别人存在的样子会激怒任何有自尊的家伙。被她选中的谈话对象都是真正的怪物……别介意,”对方吐吐舌头,半开玩笑地做着鬼脸,“我打赌你没那么怪,所以注定呆不长,觉得她假清高尽可以转身离开……呀,线路切换,当我什么都没说。”
高度逼真的舞台布景忽然滑动起来,整间小木屋从左至右溶入视线外的墙体中,左侧开始出现水妖精露台的一部分。像不慎踏进后台休息室的观众,场景变幻叫森特先生稍感不适,沙漠小屋的主人把右手架在上唇边,附赠一句“多加小心”……等滨海晴朗的湿气取代干而凉的风沙味,水妖精不太热心地由窗口别过脸来。乌亮长发简单挽个卷,今天她披一件湖绿色筒裙,样式随意,身段却更显高挑。
背靠大理石墙,两手在身前相互交叠,站在阳光难及的角上。就算只看清大致轮廓,她的姿势仍体现出足够戒心,声音埋藏一丝不悦,水妖精淡淡地说:“抱歉没能24小时守在这,让你久侯了。”
“考虑到上次见面的结尾部分,第二天我就该来确认一下、是否给你造成了什么麻烦。基本礼貌没做好,该道歉的人是我。”
语气稍微软化,她快速接过话头,做出个形式上的反击,“原谅我没法接受‘男士的歉意’,这话等于是说、我一直渴盼您来搭救我呢。是我会错意,还是您的自信心过度澎湃?何况,”自嘲地笑笑,水妖精走到贝壳藤椅边款款立定,“刚有人向您仔细介绍过这地方的运作机制,谁也不会找我麻烦,只是愚蠢的傀儡戏。还需要谢幕吗?”
最后的自问似有深意,杰罗姆不确定这算不算一次鼓励,她是急需几个学分呢,还是好胜心切、不肯轻易接受失败?“我觉着,不管表演才华如何出众,智力中等的活人都不会相信水妖精和男巫的故事。离奇情节好比脸上的面具,研究面具的真伪并无价值,了解戴面具的人才是最终目的。保持距离通常是说真话的前提,缺乏伪装很难承受坦诚的后果。”停下来试探片刻,对方不曾出言打断,也证实了部分假设,“其实,我希望谈话能深入下去。直觉告诉我,面前是个可信赖的倾诉对象,而且不介意听听别人的烦心事。我这有大把郁闷的经验愿跟人分享,要是能帮你拿到几点分数,请尽管骗我吧。”
水妖精为他的直白沉默一小会儿,绕过椅背滑坐下来,叹气说:“凡事喜欢分解成微粒,对事物整体缺乏耐心和鉴赏力,您是位还原主义者?抑或披露‘真相’能展现您的敏锐直觉?谈到洞察力,您觉得风滚草小姐如何?就是样子蛮可爱、又热心当向导的那位。”
“这里隔音状况怎么样?”
“假如我没有到处传递小纸条的习性,附近也没有书记官。”
杰罗姆点点头,“第一印象,相当直率的一个人。”闻言轻笑,她把脸转向窗外风景,看侧面故意摆出走神的模样。森特先生说,“上来表现得很大方,两句话切入正题,问我来找哪位。虽然我都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她还是立马反应过来——令人敬佩的听觉。对您激赏一番后,跟我详谈了学分的事,还特别强调‘实验对象’的概况,末尾向我表示了某种同情。总共讲了几分钟,有些话抄下来会显得挺刻毒,所幸她表现得粗枝大叶,仅仅像坦率过度,谈不上什么恶意。”
水妖精“嗯”一声,不知从哪摸出根胡萝卜,含混地说:“所以?”
杰罗姆总结道:“她好像一早知道时间紧迫,组织信息的水平相当高,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废话,常人的表达效率很难到这地步。自个说对课程没兴趣,实际是位高材生,让我回忆起五分钟即兴演说的赢家。除了训练有素,或许还有一份讲稿?原谅这恶毒的念头,我忍不住猜她并非头一次讲这番话。有计划地去诋毁某人,对方应当有被诋毁的价值,所以我决定跟水妖精多认识一下,会捡到宝也说不定。”
水妖精忍俊不禁,森特先生只觉握住了一把正确的钥匙。“两个月来,她吓跑了我所有的谈话对象……几乎所有。熟能生巧,这会儿她用不着讲稿了。而且,我已经没自信说服你。非同小可的戒心,还是稍有点被害妄想症?我不知道,”若有所思敲敲额角,纤细的五指滑动着,魔术般解开了发髻,“要欺骗察言观色的专家,应当从哪入手呢?”听凭发丝散落在右肩,阳光围着她形成一圈光晕,地面与墙壁的投影拨弦般荡漾几次,超自然的美感犹如施展“强力魅惑术”。
有时专家会自愿变成个傻瓜,杰罗姆暗自嘀咕,脑中一根神经震动几次——这最有效的手段似曾相识。拿旁边的影子作掩护,他打量着对方,脸上现出一丝疲态。“最好的欺骗也比不上一句实话。”
“有用的并不是事实,”语气既柔且韧,像阐述着无可辩驳的定理,“被理解才是重点。你走进这间屋,我看到一个被确切的真相逼迫的人。要能越过言语敞开胸怀,你心里一定填满了小石子,我听见它们相互摩擦的响声,这样的石子你还想要更多更多?”杰罗姆沉默,对方继续轻柔地言语,“你可以透过技巧不着痕迹地恭维我,然后你准备取得我的信任?或者等我相信你,就对你没有威胁、成为一个可控制的闲聊对象?一个镜子里的虚像?我以为,付出热忱是缓解压力的最佳方式,人们真正试图了解的是、面对同样困境时另一个人也会体验相同的忧虑,另一个人会因为这种体验更理解自己的痛楚,仅此而已。不必费心旁敲侧击,我先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你,如果你没准备好以诚相待,那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解决问题。”
杰罗姆暂时没表态,对方也不催他,只平静地叙述起来。“我幼时离家,跟随叔叔长大,这些都和你说过。他是个大忙人,学识渊博,自律极严,某些方面却古板得要命。不通融不近人情,三句话有一句像在下命令,习惯以势压人,在他身边很容易产生自卑感。”
杰罗姆表示完全了解,死硬派的代表他见过不少,凯恩和顶头上司堪称个中翘楚。有足够经验智识巩固脑中的逻辑壁垒,手握重权却高度偏执,外观堂皇富丽、内心有如攀爬过快的任性孩童。被这种人养大容易诱发心理疾患,其中滋味唯当事人自知。
水妖精接着道:“我一直觉得他对我期望过甚,刻意把我跟同龄人区别对待,从小得接受头疼的课程安排。当他会见一些有身份的伪君子总要我旁观陪同,手把手教我察言观色,应对言语刁难和外交辞令。何时佯作不解,何时明知故问,何时语带双关;行礼要天真活泼还是沉静温驯,坐姿该落落大方抑或轻佻倨傲;有多少种微笑的方式,怎样在众目睽睽下保全体面,尝试攫取最挑剔之人的信赖,面对挫折时丝毫不动声色……他教我从别人的角度重塑自身,最终像钟表那样分秒不差达成目标。可能是天性使然,我从未真正适应变色龙的生活,几乎没有朋友,突然会喘不过气来,夜半惊醒先检查脸上有没有泪水。两季左右吧,生活像承受巨大压力的细线,崩溃似乎是迟早的事。”
杰罗姆沉默着,不置可否发出几个辅音。回忆往事对他同样一言难尽,血腥味像盛开的罂粟花,麻痹感官减缓心跳,被狰狞现实逐步同化,让憎恨由武器尖端拖曳出一串咆哮。比起强烈的自我压抑,难说哪种折磨更加致命……境况迥异,却面临相似困境,手里的钥匙仿佛找到一把锈锁,再加把劲就能敞开心扉、倒出一堆尖利碎石来。
“……那时我年纪还小,只觉有苦难言,最糟糕的时候,有人教我一个方法,你不妨试试。”声音充分平和,轮廓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陶瓷覆盖青铜,易碎而坚实。“早上选一枚最可爱的水果,一定要丰润多汁那种,我比较喜欢樱桃。咀嚼后只把果核留下,就藏在……嗯,别咽下去就好,个人情况不同。等我必须做不由自主的事,就轻轻拨弄那樱桃核,想象自己正播下一粒种子,看着它从褐色沙土中逐分寸地萌发。昼夜更替,长出来的小乔木逐渐有一尺来高,我为它松土施肥,搭建遮风的凉棚。下雨天听着雨水滴嗒作响,在土渠中汇成溪流,修剪枝条,把毛毛虫丢在叶片上顺流漂走……等开出小白花、再结果实,我的樱桃树就生生不息,慢慢遍布整座向阳的缓坡,吸一口气能闻见丝丝甜味。习惯了以后整个人常常分成两份儿,一边在完成手头的工作,一边瞧着花开花落,冬去夏来,谁都看不出你正走神呢。关键在于,”把长发换换肩,水妖精转过脸凝视他,“生活的桎梏无可避免,脑袋里的念头却自由得很,除非给自己设了死结,一粒种子占不了多大地方。”
两眼直直出一会神,杰罗姆心想,口腔异物会刺激唾液分泌,“丰润多汁的樱桃”形容可爱双唇也挺恰当,教她这手的八成是个变态……无聊念头起伏一阵,森特先生对自身低下的审美情趣没啥自卑感,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你现在还留着一粒樱桃核?”
她指指左边脸颊,“你猜呢?”
忽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杰罗姆将困扰自己的难题向对方简单描述一遍。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声音,狄米崔的故事变得离奇又陌生,剔除那些无法启齿的血色往事,跟周三上演的《孤儿寻亲记》相去不远。水妖精怀疑地问这问那,最后摇头道:“这是我听过最戏剧化的情形,咳咳,你确定不是骗我玩?……这样啊,”她思索片刻,“教我培养果核的那位女士研究概率多年,算命也极其精准。虽然轻易不接待外人,可这么凑巧的际遇称得上小概率事件,应该有机会向她请教……如果你乱说一气我是无所谓啦,在她面前撒谎的人会倒霉十个月。要是收到一张蓝色卡片,后天下午到‘紫水晶’来,她可能破例为你占卜一次。不过我没法保证,碰碰运气吧。”
“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杰罗姆微笑说,“我想我捡到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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