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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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望(三)

    满以为桥上街区都方方正正,森特先生乘坐的公共马车走到“连云坡道”东段却差点迷路。建在背对背的一溜建筑跟矮墙之间,宽阔道路覆盖近两层楼高的半圆天顶——网状棚架结构坚实,两侧种植的常青藤不住攀缘,枝条渐渐爬满四周上下,把整座天顶染成淡绿色一片。泥土芬芳扑面而来,桥上格外洁净的星光透过蔓生植物铺洒一地,水晶街灯令人宛如置身梦境。左右人行路更像狭长的小广场,车辆反被挤在中间,凉风习习,跟知心密友手牵手散步定是宜人享受。从藤蔓根部遗落的花瓣和球茎来看,白天此地是座花市;十分钟车程连拐两道急弯,有山石浅潭跟水生植物交相辉映,甚至还能听见几声蛙鸣。

    到首都以来诸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游览观光,此时目睹美轮美奂的公共设施,杰罗姆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人争相往桥上挤。罗森里亚是对美好未来的许诺与期盼,是浸泡在血泪汪洋的孤单高地,不论现实如何丑恶,旗帜务必迎风招展,引领移山填海的方向。至于血泪浇灌的花朵是什么味道、结哪种果实,唯采撷者自知。杰罗姆这一代既承载野蛮的阵痛,也品尝文明的初酿,甘苦一言难尽,想来唯有默然。

    斜斜穿越闹市蹊径,剩下的市区变得格外幽深,住宅绝迹,乍看只找到喷水池和老牌商铺。名贵皮草、首饰丝绸、古董珍玩……任何能想到的奢侈品一应俱全,店面不染纤尘,寻常见不着顾客的踪迹。普通人走到这仿佛隔了层透明橱窗,不愿跟厚玻璃打交道的自会转身离开。虽然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森特先生这会儿没工夫挑肥拣瘦,车轮辗着夜色蹩进东南方一条岔道,很快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事实上,眼前建筑没有任何标牌,紫色街灯映着林间花木,会馆内隐约传来竖琴伴奏的女声二重唱。占地虽广,庭院入口却仅容四马并驰,眼下铁门紧闭,毫无迎客之意,门面几乎就刻着“私人领地,闲人免进”字样。耳听渺茫歌声,杰罗姆考虑是否下车敲敲前门,但这样做有失身份,假如里面气氛与此相若,自己算白跑了一趟。

    “梆梆”。犹豫不决的空当,反有人先敲了马车门两下。偏头一看,外面有高大仆人躬身行礼,肤色黝黑,眼白在夜幕中微微反着光。口音非常陌生,黑人男仆言简意地问道:“您的邀请函,老爷。”

    邀请函自然没有,森特先生报出威瑟林提供的号码,男仆再次鞠躬,马上作出领路的姿势。大门纹风不动,客人随他转到覆盖小乔木枝条的围墙跟前,无声下令,构成墙体的幻术自动消解,看来正门仅仅是道摆设。接下来马车长驱直入,鞋底甫一粘地,森特先生发觉已有四五辆车停在一旁,找不见私人座驾,全是毫无特征的公共马车。将宾客送到房舍入口男仆便主动告退,门上响铃一动,杰罗姆忽有种跨过传送门的感觉,沉寂诡秘的气氛随即一扫而空。

    里外两重天地:脚踩上好的羊绒地毯,天花板和墙壁米黄底色上绘满信手涂鸦,连左右持盾的铠甲也被蓝紫色调装点几笔,头盔还特意添一对笑脸。房内照明充足,暖洋洋的光并不刺眼,稳定持续的光源应当是电能产物。向四周环视,整座前厅跟走廊的壁画连成一体,内容是海星与飞鸟混杂的奇异空间,风格简约抽象,拖着长长裙摆的女子们相互追逐嬉闹;包括天花板在内,全图的横向跨度超过五十尺。

    巨大反差令访客目不暇接,直至传来两声窃笑,森特先生的其他感官才恢复运作——身上绘满海豚图样的接待人员恰巧溶入身后的背景画面中,呆坐不动时像只披着保护色的节肢动物,伪装得毫无破绽。“新来的?”中性声线听不出男女,对方吐吐舌头说,“别傻站着,快拿你的斗篷去!走廊里撞上别的客人,老板会取消我的休假!”

    指指过道南端,“海豚”不再言语,摆好姿势立刻消失不见。杰罗姆无奈摇头,只得边走边看墙上的壁画;尽头原来是间储物室,墙上号码板零星挂着钥匙,找到威瑟林提供的字母组合,铜钥匙显然蒙尘已久,打开对应橱柜、里面是件灰绿色连身斗篷,画着双臂站满乌鸦的稻草人。“哦哦,可是个挺特殊的号码呢!”瞧一眼兜帽遮颜、打扮停当的杰罗姆,“海豚”取出份表格,“新成员请阅读协议书,规矩很简单,尽量低调就好……大哥,又不是卖身契,干嘛看那么仔细?”

    果真像对方所说,协议书结构简单,主要牵扯到费用支付途径和一份保密细则,会员甚至不必留下真名,拿贵金属账号作标记即可。对方顾自介绍服务项目,并强烈推荐芳香疗法,价钱不亚于绑票勒索。

    森特先生心想,若非有钱人都热衷于自虐,这边的服务应当物有所值吧?自己的确需要帮助,有必要尝试一下。见他签署完毕,那人取出另一份表格。“没带来担保信,账户确认完成要等明天下午,第一回权当免费试用。先给你找个聊伴……”数着表格列出的问题照本宣科,“喜欢什么香味?最喜欢哪种酒类?喜欢冬季还是夏季……”

    一连提出六七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杰罗姆听得眉头直皱,不耐烦地应付几句。对方最后扫一眼表格:“对大部分花香过敏,精油闻闻都会反胃。喝酒品不出滋味,只喜欢加冰凉水。冬夏都很讨厌,宁愿到孤岛上过活……我说,你老兄实在很难伺候呀!嘿嘿,不过这样也好——向前走往左拐,门口画着海胆的就是。”

    见对方笑容诡异,森特先生随口一问:“海胆?长什么模样?”

    “黑乎乎,满身是刺的球体,”对方往脑袋两侧支起手指,“看着都扎手那种。应当再合适不过。”说完回壁画里继续扮演海豚去了。

    跟陌生人说说话都这么费劲,客人对服务态度很不满意,简直是花钱找不痛快!顺着壁画往前走,海胆房间仅相隔十几步远,轻敲两声,好半天才有人答应。推门进去一看,屋里的情况让他小吃一惊——自己这边明明已经入夜,海胆房间竟然还阳光普照。隔一扇细网格纱窗,对过俨然是座正南朝向的大理石阳台,浪涛海风在耳畔回响,空气中的咸涩味道令这一幕显得格外逼真。

    “到最后,陌生人,”背风而立的人影被镀上一道金边,低回女声介于热切与冷漠之间,“一切又回到了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