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附近曲折的地貌,镇子周围显得相当平缓,路况良好,适合往来商旅暂停歇息,镇民基本上以此为生。小镇背靠一座高耸的山峰,山上缺乏特产,雪线以下却广泛分布着低矮的苜蓿。多年来,牧草养活了一支北山羊群落,随季节变化在陡峭山地间上下迁徙,除非遭遇饥荒,北山羊从来不必离开居住地半步,试图狩猎这些动物自然是件危险的差事。正因为如此,“独岭镇”的猎人远近知名,极擅长攀爬与潜伏,小镇入口处便挂了对气势不凡的山羊犄角。客商们进入镇内,吸引视线的共有三样:旅店、良弓和动物标本。
解下马匹,走进客栈前门,温暖炉火和饭菜的香气叫人彻底放松下来,只想洗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天明。杰罗姆一行人远道而来,眼下身心俱疲,总算找着一块友好的小地方,今晚不必担心郊野的狼嚎了。看情形,小镇居民见惯了武装访客,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关注,接应得井井有条。从这里算起,人烟稀少的局面也将大为改观,地图上标出的城镇和聚落很快会密集起来。
天色已晚,杰罗姆领着其他几位先到旅舍落脚,朱利安;索尔独自进镇里闲逛一圈,对这的状况了解到差不多,然后再同他们会合。靠在暗红色炉火边,盘子里盛满白菜豌豆汤,随行的死灵法师低垂眼睑,不知不觉开始了抱怨。“吃太多肉对血管心脏可不好了。你别不信,人的身体呐时刻要出毛病。”小心翼翼尝了半勺浓汤,咂嘴的同时不喘气地说,“盐分太高,肉还不新鲜,用的油味儿也不对,像从泔水里沥出来似的……我觉着吧,这头猪给做成腌肉少说也有一年半载,闻着似乎来路不正。生前它应当是半放养状态,食性杂,性子还挺野,可惜啊!五个多月就给人逮来杀了……下手这么狠,难道是头病死猪?那个,你尝尝,宰杀时放血不净,这嚼劲跟生皮子差不多。”
旁边的狄米崔没接茬,先看菜汤的成色,再凑近些闻一闻,很快挑出所有肉丁丢给下面的小狗,自己转而吃起黑面包来。盖瑞小姐边吃边听,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胃口丝毫不受影响。杰罗姆只喝添了古柯叶的热茶,等朱利安回来,再与他交换所见所闻。
“赶在我们前头,好几批有组织的人员途径此地。听旅店老板说,最早那批在仲夏之前已经抵达,不光人数多,沿途还惹了不少麻烦,像是勋爵招来的佣兵队伍之一。”
磕两下烟斗里的灰,朱利安说:“我听到的也差不多。才两周不到,刚有一伙人结伴抵达此处,短暂停留了几小时就朝内地进。其中几位装扮特殊,像我所认识的某个小团体。倘若怀疑证明属实,潜在敌手的水平就相当可观了。”喷出一股烟雾,他揉揉额头说,“不用怀疑,这场戏咱们来得有些迟,好座位就快给人抢光,得及早找块容身之地才行。你那封信上怎么说?”
杰罗姆摸摸口袋。袋子里装了一封爱德华先生给他的信,能助他联络上附近一位小领主,从而获得关键性的援助。还没来得及讲话,椅子下面传来汪汪短促的吠声,同时,旅店正门也给人推开一大半。
受小狗的提醒,盖瑞小姐难得离开一会儿餐盘,脸上沾着菜渍茫然扫视。只看几眼,视线就锁定住一位矮个子旅客,他……好像上午的那个!”好眼力顷刻挥了作用。与其说是警告,更像现什么稀罕的标本,想上去好好研究一下。
进来的共有两人,年纪较大那位没什么特别,分明是位卖艺的吟游诗人,背着把旧鲁特琴,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旁边那矮个子就有些奇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脑袋快垂到胸前,整个罩在兜帽跟围巾里,走路姿态接近于患关节炎的老人。偶尔抬起头,帽子下面藏了张受惊的脸——大眼睛深陷在眼窝内,鼻梁短小,鼻翼内收,如此形象好比儿童的信手涂鸦,乍一看叫观十分别扭。
齐刷刷将目光转向新来,杰罗姆和朱利安正不知所谓,没想到“吟游诗人”却先笑起来。“高地多福!朋友们,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不介意让我坐到你们旁边吧?”
虽然对方年纪不轻,微笑时几乎叫人忘了他面颊上的褶皱。杰罗姆很想说我长了一张好客的脸吗?不过初来乍到,表现得大度些准没坏处。“请坐,这儿恰好有多余的椅子……请原谅我孤陋寡闻,朋友,今天有什么节庆吗?”说到这儿,目光被对方领口的一枚别针所吸引,声线马上降低两度,表情也产生不易觉察的变化。
摘下鲁特琴,诗人拨动琴弦,伴着奇特的韵律说:“勋爵阁下刚打胜仗,三度击溃来犯之敌,几位朋友赶得巧:早两天刀剑丛生旅途不详,晚两天关卡一闭进出两难。下肚几杯黑啤酒,道一句‘高地多福!’嘿嘿,诸位放宽心,行乐须及时……”
打个手势叫来三杯啤酒,朱利安若有所思。“有什么新说法?”
诗人作出不解的神情,“难道朋友们还不知道!?”咂一口泛着泡沫的啤酒,他故作神秘地凑近些,“效仿罗森;里福斯一世,勋爵阁下颁布了“拓荒令”,邀请四方豪杰汇集于此,将西南部大片闲置土地赏赐给披荆斩棘的勇士们。先到先得,逾期不候。啧啧,我要是年轻二十岁,难保不会拔剑响应,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可惜呀!”
杰罗姆与朱利安面无表情。霍顿勋爵不光领兵打仗才能卓越,想象力也颇令人钦佩。把针对王国zf的军事挑衅称为“拓荒”,还拿别人治下的领土大方赠给“各地豪杰”,这类空头许诺难说能产生何种效果。不过与勋爵对峙的山地旅连吃败仗,这期间王队的实际控制线节节后撤,事实上丢了不少领土,这些土地的归属要视战局而定。勋爵准备用归附他的豪强填补空白,等于拿一群乌合之众骚扰敌人侧翼,效用如何无法预料。一般而言,只有无赖兵痞、曾服役的罪犯或那些没落领主之子才会趟这趟浑水,这批人经过了良好军训,又孑然一身,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尝试的。
吟游诗人饮下半杯啤酒,轻笑着说:“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我游遍了勋爵的领地……霍顿阁下的封臣人才济济,他本人又指挥若定,拓荒之说并非一场儿戏。嘿嘿,两位朋友若有兴趣,明天可以跟我一道攀上镇子后头的‘苜蓿领’,我恰好知道一条上山捷径。”
边说边摆弄领口的别针,在这距离上,杰罗姆能看清别针的图案——赫然是只水中沉浮的大型动物——诗人径直盯住他:“到时候,地形一览无余,各方形势听我一一道来……两位都是明白人,要觉着我的话有理呢,不妨再与我深谈两句?保你们不虚此行。”
朱利安取出扁酒壶,喝下两口烈酒,拿眼望着杰罗姆。杰罗姆掂起一片烫熟的古柯叶,递到嘴边咀嚼几下,同样瞧着对方的眼珠子说:
“看天气吧。”
诗人一拍大腿,再度露出微笑来。“我敢担保,准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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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用去了一上午,三个人才爬上半山腰,立在北坡一处荒凉山坳中向外眺望。杰罗姆对高地环境适应很快,行动时极其灵活,不得不放慢速度尾随向导进行攀登。朱利安;索尔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抵达时神色如常,反倒是带路那位气喘嘘嘘,看来的确年岁不饶人。
森特先生往下瞥一眼,只觉得镇里的猎人当真本领非凡。踩着大片干涩的草甸,有惧高症的若登上他们站立的位置,顷刻就得吓晕过去。山风呼呼掠过,斜下方不像被云雾笼罩的山地,更像一片海水冲击下破碎的滩涂,强风仿佛急流,不住冲刷灰褐色干裂的峭壁,阻隔了视线、叫人一眼望不见底。“让我喘口气、先喘一口气……”
向导休整了五分钟,这期间剩下两人各怀心事,看似正欣赏周遭的美景。森特先生甚至和几十米高处一头离群的山羊对望几秒。山羊脚踏碎石跃上一片石脊,淡栗色瞳光很快消失在萧瑟秋风中。
朝四周看去,能瞧见各式各样曲折的地形,雪峰湖泊尽收眼底。远方蒙着雾气的海水已超出视线所及,只好用想象力加以补足。所幸霍顿勋爵的“将军领”大半还能看清,正好位于群山怀抱中,扼守着多条天然走廊,战略位置十分险要。将眼光拉近些,最鲜明的地貌包括几条河流,尤其是其中呈淡红色的一条,汩汩流经大片平坦的台地。这片台地也是附近粮食作物主要的种植区。
在其余两人目光的压迫下,“吟游诗人”很快定下神来。杰罗姆冷然道:“交个底吧!别逼我把你踹下去。”
“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森特先生。”对方脸上依然带笑,不过已没有半分笑意。“即使到今天,我们仍然愿意与你接洽,岂不是给足了面子?别忘了,大人,你可是我们一手培养起来的!不能为了一句‘原则分歧’,就把过去的同僚贬得一无是处。”
对方一抖手,将一枚别针丢给了他。杰罗姆;森特板着脸接住,用右手拇指擦拭两遍。“北海巨妖……”口中默念着,这枚别针在他手中闪耀奇特光芒,频率与他的心率同步,像个久未谋面的老友。精巧的别针仍在上演海妖袭击船只的活剧,杰罗姆只感觉恍若隔世。
“你很清楚,协会总有彻底恢复元气那一天。‘执行委员会’对阁下近期的举动考虑再三,决定再度与你接触。我的大人,现在协会可没打算向你下达命令,而是出了友善的讯息——面对面,平等相待。好比聘用一位第三方人士,在合理范围内,签署一份互利的短期合同。”诗人耸耸肩,“为什么不呢?我想象不出拒绝的理由。”
杰罗姆没做声,朱利安考虑着问:“条件,和目的?”
“先生们,还不清楚吗?”对方冲空荡荡的远景猛一挥手,“瞧瞧这地方!——要真有一场末日决战,你们正盯着主战场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