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之间奔波了一天,杰罗姆总算回到自己那破地方,恰巧赶上晚餐刷盘子。“在独岭镇吃过了。”推开黑面包和绿草茶,他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对朱利安和狄米崔谈谈大体状况。“造化师再度动身前,我准备雇佣几个生面孔,去探探‘罗伯特?马硕’的虚实。”
闷着头灌下整杯热茶,狄米崔率先发表意见,讲话时含有不少显著的埋怨。“我觉的,别人爱怎么样是她自己的选择,如今咱们未曾站稳脚跟,这种费劲又不讨好的工作干起来挺莫名其妙的……”他终于表明立场,“何况再怎么想,那高智种跟咱们无甚瓜葛。您毕竟属于有家室的男人,再见面时,要对妻子有所交代才对!”
想不到平常言听计从的学生会尖锐地表示不赞成,即使莎乐美远在千里之外,狄米崔仍极力维护女主人的权益,对“其他异性”的动静相当排斥。
森特先生意外被噎住,张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学徒的立场义正词严,一家之主总不好厚着脸皮把夫妻分居当成泡小妞的理由。就算无名指上不再佩戴婚介,转而把戒指串在项链上贴身收藏,婚姻的盟誓依然有效。下意识望一眼右手,莎乐美系在他手腕的发环犹如两股深度交缠的命运的细丝,外表柔弱但生生不息,将两人共有的羁绊全部凝缩在这儿了。
沉默笼罩下,朱利安?索尔吧嗞吧嗞抽着烟斗,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这样认为。依我看,跟女人有关的无不是大事。”
狄米崔还想发言,朱利安用眼神制止了他,顾自讲下去,“放下偏见,开动脑筋想想,造化师非等闲之辈,而是名副其实的‘特殊力量’。公会中女性成员居多,干得又是非常行当,长期垄断着生命领域的高深技能,贸易伙伴遍布各国,这种背景让查林曼丹与普通的法师行会存在本质差别。黑白鹅颈徽章代表着治愈、谈判及商业上的侵彻力,固然是一张政治王牌。王牌要用在关键处,选侯和新国王并不愚蠢,为什么将牌轻易许给敌人呢?”
跟随朱利安学习多年,对以问代答的方式非常稔熟,杰罗姆只等他继续提供线索。狄米崔想来想去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好洗耳恭听。
朱利安把玩着镀银的扁酒壶,推论道:“表面上,霍顿勋爵对进入他势力范围的外来者非常宽纵,到了不管不问的地步,但这种态度事出有因。最主要一点,养活众多人口离不开经济流通。他手里捏着优质资源,不愁没人冒险投资,一个‘开放市场’的假象能把严厉的经济制裁撕开一道裂缝,进而资助这场不对称的战争。再说,摆出开明君主的嘴脸有利于宣传,让敌人摸不清自己的老底。他越是虚张声势,新上台的国王越不敢提前诉诸决战……”
狄米崔顺着他的意思说:“所以,派出表面上不大具有威胁性的造化师,还摆出生意人的模样,是想迫使勋爵重新调整他的经济策略,没准能打压一下他的黑市贸易网——”
“也许,也许。但这只是种附带的好处。”朱利安淡淡地说,“抛开各式假象,一众造化师簇拥着一个高智种,不远千里跑来解决还没发生的‘粮食危机’,这借口当真弱智。如果观察她们的人员构成,还有身后摇着尾巴的狗,主要目标其实很明显……”说着眼神直往杰罗姆这边飘,似乎等他自己醒悟过来。
杰罗姆?森特思索好一阵,忽然变得极端疲惫,无表情地陈述道:“她们更像一支和亲队伍。只要条件谈拢,可以迅速缔结政治婚姻,达到虎口拔牙的目的。战争条件下,如果马硕爵士的独子(不情愿地皱眉)……甚至他本人,有幸迎娶高智种为妻,比任何空头许诺更加实在,能确保改变阵营后取得最大收益……假如以上推断都正确,说明高智种不惜降低联姻的标准,同意把更多世俗贵族纳入自己的遗传谱系图。这让步足以动摇勋爵手下的大小领主,提醒他们重新考虑自身的立场……还需要补充吗?”
朱利安?索尔看似十分惊讶,眨眨眼说:“咦,这是崭新的见解呀!我满以为,有人为了男女私情急不可耐、盼着跳进意中人的怀抱呢!好个悲情世界。”
对这善意的嘲讽森特先生只能选择听而不闻。就算朱利安是为他好,接受现实——或者说,接受某种现实可能的走向——对他而言毕竟相当残酷。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对薇斯帕的旧的认知。
除了漂亮小妞、红颜知己外,她还有可能是一名见习政客、乃至潜在的竞争者吗?她的行为是出于感情呢,抑或背后另有牵动神经的理智的手?当初我有利用价值,她对我脉脉含情,如今我落魄异乡,她的反应就有点微妙……想到这儿,杰罗姆?森特不禁怨恨起朱利安来,现实环境已经够混账了,还要听他反复灌输地狱里的生存哲学。
稍作沉吟,杰罗姆终于正色道:“我曾几次表明立场,警惕被出卖的可能性、和怀疑一切不能划等号。我跟你的出发点有所不同,我的怀疑是为了更好的去相信。把自身利益看得至高无上,只索取不付出,人活着还有意思吗?有些东西值得无条件的信赖——”
“有关‘无条件’,你的确说过。结果如何我便不多嘴了。”
记得刚从地底逃生那天,朱利安也曾问过他、为莎乐美背叛协会是否值得,自己的回答如出一辙。杰罗姆?森特突然意识到,他每次大跟头全栽到女人手里,不禁犹豫和踌躇了一眨眼的工夫。
辨别动作神情,朱利安确定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对方不会再犯情绪化的错误,于是语气一转。“森特,我不想每次都说‘早就告诉过你’,没意思。有分歧未尝是坏事,就算你永远采纳我的建议,人总还是要犯错、要吃亏的。关键不在于能否绕过前面那个坑,而是掉进坑里时学会自救、入彀前懂得预留退路,这才叫汲取教训。”
杰罗姆:“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谢谢。当然了,咱们仍需要专业人士确保安全,否则迟早变成别人的滋补品。我得尽快去最近的‘刀剑市场’走一趟,寻觅些好手回来。”
朱利安:“哦。刚才我还在研究这问题。”说着不知从哪摸出张地图,伸手指指图上的一记红圈。“最近的城市自然会有门路。明天出发吗?你胃不好,这次请吃饱了再动身。”
见拦不住男主人,狄米崔?艾恩斯特里小声叹息着,眉宇间平添一层抹不去的忧虑。
咕噜,咕噜。连灌两口清凉的苹果汁,杰罗姆塞紧水壶,丝毫没尝出甜味来。前往最近城市的旅途比想象中好走,花上小半天,队伍先穿越阴凉的白桦林,再通过一段黑乎乎的穿山隧道,登上开满紫色十字花的陡坡,便可以听见城市钟楼的长鸣了。这次旅行与独岭镇的一伙商家结伴,路上安全有保障,且不至于太过乏味,一行人通过竖在山坳间的检查哨,缴纳若干铜板后顺利进城。幸好有穿山隧道缩短旅途,如果一味在林子里绕圈,明天此时未必能到地方。
杰罗姆抚平长袍的褶皱,竖起兜帽,然后才四下打量。
城门饱经风霜,铁格子锈迹斑斑的,城墙因年久失修长满了青苔,防御设施多半已毁弃;原本刻有城市名称的砖石被一块木板挡住,板子上拿红颜料画两个大大的“叉”号,看这阵势,明显出自不识字的粗人之手。检查人员穿什么的都有,更像一群帮派分子,交换着地痞无赖特有的阴沟语言。
记起朱利安打听来的情报,这儿的主人是位“动物爱好者”,喜欢用敌人投喂野狼,很可能有手下在“火柴帮”打零工。由于城市频繁易主,地名都改烦了,现任城主根本不关心门面,干脆称这里为“叉叉堡”。森特先生禁不住荒诞的感觉,二次检查兜帽跟长袍,以免召来不必要的注意。若有其他选择,他才不愿到这种鬼地方寻找佣兵。
城门处有人高声叫卖,“高地多福!老兄,买几个幸运锤子吧!”
发现同来的商人大多购买一个,杰罗姆只好入乡随俗。“幸运锤子”像狼牙棒的缩小版本,制作简陋,晃一晃叮当作响,售价高达五枚银币。据说购买后等于向本地盗贼支付了保护费,能有效降低被打劫的几率。随行的商人很快散开,杰罗姆站在原地没动弹,不多久就有个脏兮兮的小破孩主动偎过来。
“商店?货栈?酒馆?……马车?旅店?鸡场?”一口气吐出十来个词,小孩像个大风里的稻草人,踮着脚尖,右手表针似的朝四周比划。“……神庙?刀市?”
杰罗姆瞥他一眼,小孩立即抹干净鼻涕,自动跟在他后面。有向导谁随,每到一处重要地点他都会手舞足蹈地说两句,口齿清晰,意思也挺明确。城里几个区皆以商会的势力范围划分,听说杰罗姆要找的“刀剑市场”坐落在洛克马农神庙附近,看向导脸上的表情,那里肯定不是普通人该考虑的地方。
如此乱来的城里竟有“沉默者”的神庙持续运行?杰罗姆小吃一惊,高矮两个人一路步行,无惊无险地到了地方。得益于低税收,虽然犯罪活动猖獗,贸易却很繁荣,城内比城外像样多了。自由和堕落并举,令他回忆起久违的“峡湾之城”歌罗梅。
丢给导游两块铜板,等他跑得远了,杰罗姆驻足欣赏片刻。本地的“刀市”规模巨大,墙上画满鲜艳的涂鸦,正门还绘有血盆大口似的刑具“铁处女”,里头堆一具白骨,被几排寒芒烁烁的铁钉包围着。这幅壁画保养良好,气氛出奇得并不惨烈,骷髅的姿态貌似求爱被拒、伤心而死的青年,很有点古怪的美感。
“生意上门,给个欢迎的微笑吧!”森特先生拍拍钱袋子。接待他的年轻人两脚还搁在桌沿上,深深地打个呵欠。
“什么货色要?”那人瘦得像个瘾君子,五指间不住把玩一柄匕首,身上皮甲的肩膀处插满了彩色鸟羽,有气没力地问。
看来这边不缺财源。杰罗姆说话的工夫,又踱过来几个商人打扮的,冲门房点点头就进去了,应当是常来雇佣保镖的熟客。
把门的一副欠揍模样,匕首像风车般在五指间急转,对客人不怎么上心。通常“刀市”生意兴隆时才能留住好手,杰罗姆估计自己携带的铜板份量不够震撼,但这次绝不能空手而回。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右手一探,风车样的匕首瞬间易主,乖乖落入森特先生掌心。
门房疑惑地眨眨眼,然后才兔子般跳起来,摆出了空手肉搏的架势,嘴里不自觉地问:“你、你、你!狼王的人吗?!”
倒转匕首递还给他,杰罗姆摇摇头。“普通主顾我是,想抽你你早挺了。接着,甭像个软脚虾似的!带我去见里头最好的队伍。”
这才看清楚兜帽底下惨白的面目,客人眼眉和唇线比手中白刃还要尖锐,讲起话来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气势。瘦子相当识趣,明显蔫了半截,老实领着森特先生打小门进去。两人七拐八拐,市场内暴戾浮躁的气息简直能用肉眼瞧见,正经人这时会有种羊入虎口的自觉,杰罗姆反而如鱼得水,像回到了杜松佣兵团的旧营房。
小心翼翼走近一扇宽木门,瘦子先回头瞅瞅讨命的主顾,接着咽一口唾沫,壮着胆子伸手连敲三声。“梆,梆,梆!”本来房间里传来动听的弦乐声,三响过后很快终止了演奏。
十秒钟没人应门,杰罗姆发现瘦子开始像夹在两片面包间的生菜叶,脸都有点绿了。里头的家伙明显不是好脾气的人。
“闪一边去。”杰罗姆径直推门进去……他仿佛一脚踏空,偏掉进脂粉丛中,被前后左右半裸的漂亮妞儿包围,纤腰大腿看得人头发晕,眼发直。四围的背景金光灿灿,墙上必然挂着许多值钱物件。
第一感觉,屋里正举行一场无遮大会。浓妆艳抹的舞女三两个跪在地毯边,有的手持短矛,身披反光的鳞片护肩,表演着乱来的舞蹈。奏乐者、陪酒者全是女人,肉光粉致的簇拥下,中间唯一的男士席地而卧,推开喂他红酒的女伴,斜着眼朝门口瞟过来。
“嗯哼,余兴节目——”嗓音懒洋洋的,透着可气的玩世不恭,男人从某个裸女身下抽出柄长剑,对冒失的客人极不满意。
目睹此人从女人堆里从容挺起来,杰罗姆表情错愕,只好使劲眨眼。男子双腿颀长,褐色头发披散在两肩,高鼻梁蓝灰色双目,时刻带点不讲理的样儿,喜欢拧着干的性情呼之欲出。
“呃……我说。”
等两人真正对上眼,挺起来的男士定一定神,又慢慢地缩了回去。“嘁!正晦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对方摆出个驱邪的手势,继续啜饮女人递上来的红酒,再不看客人一眼。
格罗梅一别,杰罗姆?森特没想到能在此地碰上老相识,绰号“金面人”的混蛋。“波,死灰复燃,可喜可贺呀!”
脸上挂着一百个不乐意,波嗯啊道:“昨儿夜里连输三盘,中午就有恶客登门,败兴。”
心想这下事情倒好办了!森特先生单刀直入。“别这么不给面子,我特地送钱来啦!”说着主动坐下,冲端盘子的女士说,“来杯绿草茶。”
跟怀里的娘们调着情,对方冷冷一笑,嘴角抿成一直线。“钱,老子有的是!”长期囤积着不义之财,虽说强盗头子不能算一夜暴富,说这话时的嚣张劲儿同样叫人个多月吃不下饭去。
听到这儿,杰罗姆的好脾气敛起了一大半,只留点蚊子叮咬似的笑,“喔。见面谈钱扫兴,那咱们就谈谈,是谁两次救过某人的小命。”
波半天没言语,好像完全忘了客人的存在,一味跟身边的女伴做游戏。森特先生翘起左腿,不声不响地喝着热茶,逛市场般打量屋里的摆设,那份淡定同样能把主人给噎死。
一场无耻程度的比较过后,波终究抵不过杰罗姆?森特,再次冷哼道:“嘁,这次想弄谁?”
杰罗姆转转眼珠道:“罗伯特?马硕。听过没?”
一听这话,对方眼睛眯成一条缝,骤然爆出连串无法抑制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冤家路窄啊!”笑声一顿,波再次擎出剑来,“可能没人跟你讲:我他妈也姓这个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