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水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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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水妖(一)

    “到最后,陌生人……一切又回到了老地方。”相隔几步之遥,说话人在半圆藤编椅中坐定,双手抱膝,凝望阳台外头低空掠过的海鸟,浑忘了附近还有访客干巴巴瞪着她。

    “抱歉,我们曾经见过吗?”杰罗姆暗自思量,直言不讳太过唐突,至少该说得婉转点,“不知怎么,您让我回想起一位旧相识……”他很快微微摇头,听起来就像四处搭讪的无聊人士,自己可能紧张惯了,连寒暄都得煞费思量。幸好纱窗这面也有座椅矮几,跟光线充足的另一头风格迥异,只是中规中矩的客厅家私。摸摸打蜡的扶手,他坐下来喘口气,“藤椅挺舒服吧?这边的跟刑具差不多。”

    对方可有可无地偏偏头,“果然,”右手沿耳轮滑动,她无意识整理着鬓发,下巴搁在膝头上说,“‘他’的朋友尽是些粗鲁的家伙。”

    “哪个‘他’?”杰罗姆迟疑道,“我不记得自己有过‘朋友’。”

    “言语无味,心跳缺乏韵律,还自以为是。”她自言自语,转而用微带恙怒的声调说,“别否认,陌生人,你们全都认识‘他’!那囚禁我的坏家伙!高高在上,自私盲目,时不时派些人来嘲弄落难的囚徒……好吧,”认命般叹息着,对方低声道,“继续说,我一直醒着。”

    语气音调变化多端,杰罗姆差点跟不上对方的节奏,“怎么?你自称遭到囚禁吗?”对方甚至懒得答话,别过脸去继续发呆。森特先生喃喃地说,“到底谁更需要帮助?早知道不来这破地方,花钱被人数落,简直自讨没趣。喂,我告辞了,感谢你宝贵的时间!”

    嘴上如是说,脚下却慢慢吞吞,刚触到门把手,杰罗姆禁不住回头多看一眼——大半身蜷坐在贝壳状椅子里,长发乌亮,像蒙着水雾散射的眩光;颈项与赤足肤白胜雪,曲线曼妙如工笔勾勒,坐姿任性惬意,自有难以言传的韵致。阳台边光线虽强,模样反而看不真切,想来配得起娴静风致的女子容貌总差不到哪去。

    正走神的功夫,只见对方用力背转身,肩膀微微抽动,还拿手背轻擦眼尾,耳畔同时捕捉到大颗水点坠落的“吧嗒”轻响。森特先生马上左右环顾,“是我听错吗?怎么好像……刚有人掉了两滴眼泪似的?我意思是,呃……”他低声嘟哝着,“泪珠能有这么大个儿!?”

    对方依旧没反应,无声半跪起身,探手朝下拨弄一气,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嘴里还不自觉点着数。“六、七、八……八!”颓然坐回藤椅中,她看着是不高兴,却还不到悲切的程度。“唉!”

    好奇心再难遏制,杰罗姆挠挠头问:“说句话行不行?我脑子一时绕不过弯……你不觉得整件事都很荒唐吗?!”

    终于赏脸瞟他一眼,对方貌似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最后才缓缓地说:“怎么叫荒唐?有合理的解释,你才能安心离开这扇门、把失去自由的可怜人抛诸脑后?最奇怪的一点是,你们这些来诉苦的都觉着有莫大委屈,却从不关心别人的死活。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

    “要是没记错,”杰罗姆用力晃晃脑袋,“现在差不多晚上七点钟。不知该怎么说,你这里实在诡异……或者我真得好好睡一觉?”

    脸颊埋进臂弯,对方闷着头半天,含含糊糊地说:“客人想听乏味的小故事,我真有一两个。‘冷酷男巫的鸟笼’怎样?‘笼子里的水妖精’呢?抱歉,我都忘记向你推荐纪念品——碰巧有几颗水妖精的眼泪,送给异性再合适不过,要是够吝啬,七五折勉强能接受……”

    听她讲得声情并茂,酸涩口吻令人不敢轻言否定,森特先生只觉脑子轻微卡壳,期期艾艾地说:“是这样啊……真合理的解释。先请求你的谅解,这要求听起来实在无礼:据说水妖精极其美貌,意志不坚的男性看一眼都会丧失视力,有些笨蛋直接把命丢了。虽说长大后挺市侩,我小时候也有过突发奇想。您能否稍微靠近点,令我有幸一睹芳容,倘若侥幸不死,愿为您修筑一座大理石雕像,意下如何?”

    “知道吗,”对方发出轻微的抽吸声,像极了刚流过眼泪的状态,“您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呀!”她毫不停顿地说,“上次那位摸出满把金币,三个三个朝桌上撒。虽然表情很笃定,我看他不像能抗拒魅惑之人,只好出言婉拒,结果人家脸色不变,又一枚枚把硬币捡回去,还跪下摸索滚落桌底的那些。我这才明白,三个三个扔较容易计数,赚点钱也不容易,况且还要冒着生命危险验证荒诞的乡野传奇。”

    反射般摸摸浑身口袋,森特先生连连眨眼,“金币嘛,兴许有一两个,往桌上丢着实唐突佳人!大煞风景!说到底,您乐意赏脸吗?”

    屋里忽然陷入沉默,对方从阳台方向凝视他半晌,看似衡量着客人头脑与心脏的扎实程度,却迟迟没作表态。杰罗姆重新回到座位上,摆好姿势当一回观察对象,扑克脸不动声色,把情绪掩藏得很好。

    即使搞到底仍旧冲着钱,必须承认,“紫水晶”为舞台布景花费不小心思。更吸引人的自然是对面演独角戏的女子,他心里考虑着,假如跟对方照面当真明码标价,自己能按捺住窥探欲望、仅仅一走了之吗?倒不如配合一下,等她自个露出破绽,也免得产生什么遗憾。

    “我来以前,”打定主意,杰罗姆仿佛随口问问,“您有什么解闷的活动没?比如出去转转、饲养鱼虾之类?”

    她慢而肯定地摇头,“照你看,我的囚笼有多大?除了‘外头’可望不可即的‘自由’,再加若干对生活的想象,剩下的千篇一律。不过还是谢谢你这么问,”声音变得十分冷淡,“我应当要求一只水族箱,被禁锢的日子里禁锢其他小可怜‘解闷’,蛮不错的建议。”再次转身“滴嗒”两声,她撩起长发换个姿势,“你干得不坏,听你出声就让我心里窒闷,用不着使劲挤,眼泪也比较顺畅了。”

    “无心之失,抱歉。你自己说过,囚禁你的坏人……还是男巫?经常找人来奚落你,为什么要这样?”杰罗姆问。

    她没好气地回答。“眼泪,自然是。离开故乡的水妖精干涸前能挤出不少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只跟正确的人相处与谈话,同发牢骚的访客交流容易造成精神痛苦,有助于增进眼泪的产量。”探头瞧瞧藤椅下面,“真得多谢你,今天的定额快要提前完成啦。等‘他’回来,兴许我能多休息一会儿。”对方小声道,“既然没得选,也请你说说自己的问题,这还有几滴泪没用上。”

    “跟您的遭遇相比,我心里很知足了。”森特先生拍拍心口说,“来打搅您的陌生人抱怨的只怕都差不多——可恶的上司,不近人情的规定,工作压力和秘密的重负,回头想想,我拥有的牢骚了无新意。若非找到正确的人,愿设身处地体谅对方的苦楚,宣泄不满的确千篇一律。像您这样戏剧化的处境非常罕见,要知道,不少人渴盼获得他人的青睐,可惜长相寻常,脑筋也一般,根本没机会被男巫看中。哎呀,得失之间还真不好说……我仍对您的美貌感兴趣,肯赏光吗?”

    听到这种提法,对方先是一言不发,继而放开环抱的手臂,朝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摸索一阵,取出条状零食咬了口。“你知道,”嘴里脆生生咀嚼着,杰罗姆猜测、她吃的该是胡萝卜长条,“女性拥有的东西不多也不少,大部分情况下已然够用。美貌女子通常牢牢占据着先天优势,可惜我向来不是受益者,只怕要令你失望啦!”

    “男巫和水妖精……我真该好好配合。抱歉,不算故意找茬,说风凉话纯属本能反应。呃,顺便问句,‘眼泪’是拿玻璃球假装吗?”

    “天呐!就不能稍微放下两秒钟嘲弄人的热情,让我好好吃完这一块?我赞成向你颁发‘年度最难缠主顾奖’,作为不体恤人的家伙堪称出类拔萃——”突然停止说话和咀嚼,忙乱中侧身翻找着什么,不过马上又安静下来,捏着鼻尖严阵以待——无疑是感冒没好利落,正勉力抑制打喷嚏的欲望。半天才长舒一口气,见她无力地拿手扇扇,样子显著在说“好险好险”,杰罗姆差点忍不住笑。

    “原来这样啊,难怪声音不大对劲。其实你很出色的,就算碰上个怀疑论者,要真直直走过来,那人恐怕得闭着眼睛逃出去。”

    “少安慰我,你来这就是个错误。”抽出条手帕备用,顺便拿起第二根胡萝卜条,她继续脆生生地说,“戒心太重怎么努力也没法开导。心里打了死扣,别人哪解得开?不习惯说实话的人我天天见,还真有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到最后还不是害苦了自己?”

    杰罗姆疲倦地叹息着,“胡萝卜妖精,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吗?”

    忽然有些迟疑地放下零食,对方慢慢道:“我?我没什么故事……或者,也不是完全没有。”抱着腿前后摇晃,仿佛计算着得失,“假如你想听,也得拿自己的秘密交换,说谎可骗不过我。”

    得到肯定答复,她便小心选择词汇,抽出无关紧要的内容轻声道:“我出生在海对岸的国家,因为风俗特殊,不了解父亲是谁。倒用不着抱歉,因为记事很早,现在回想起来日子过得还挺开心。”无意识地卷着手帕,阳台外面天色稍变,眼看有雨水将至,“大约四岁多点,远房亲戚来探望家里人,母亲早早哄我睡觉,再醒来时已经远远离开家,乘船到了海中央,这么一路开到罗森。再往后,‘噌’的一声就长成大姑娘啦。叔父抚养我长大,从小就对我很严,希望能教出特别聪明、且极有主见的女孩来。不过最后我辜负了他的期望,赌气跑到朋友家住,还准备收拾行李回老家。算是为了凑路费,托一位长辈安排我来这暂时帮忙,将来实在说不准……总之很乏味的经历。”

    “老实说,相当一般。”冷淡地斜眼瞄他一下,她似乎没听见这评语,只将长发从左肩甩到右肩,咬着胡萝嚼得满口生津。杰罗姆再补充一句,“不过生气时很有特色,你来扮水妖精再合适不过。忘了说,我也特喜欢胡萝卜。不过,嚼得太厉害打喷嚏时会很麻烦。”

    “这样讲真贴心,特别叫人感动。怎么想出来的?”

    “灵机一触。别羡慕我,有时就是脑子好用。不准备向我提问?”

    肩背披着如瀑长发,探手拨弄下面的琉璃球,她半心半意瞧着窗外——雨燕正追逐低空扑翼的小飞虫,泛着飞沫的海水不断涌上滩头,天色变作半透明的灰。“令人激赏的自信,我得好好考虑怎么才能跟上——”不等说完这句,空中滑翔的鸟儿眨眼四散纷飞,一声凄厉嘶鸣传来,让她转瞬变了颜色,“你必须得走了……就现在!”

    森特先生把握十足地笑起来,“又一次!我可不是容易蒙骗的!让我猜猜:男巫来查看爱吃萝卜的水妖精,对了,还有妖精的玻璃球。”这一位频频摇头,“哎呀呀,我建议他骑一条龙出现增强气氛。”

    狂风乍起,阳台边缘纯色大理石浮刻上突然多出两排尖利指爪,龙是没有,长颈子形如巨蟒、脑袋扎着辔头的飞龙确有一只。就着飞龙呼出的热气,男性骑手轻巧跃下来,装束打扮跟“红森林术士会”培养的龙骑兵相差不远,只把全罩式头盔换成了青铜面具。二话没说,那人猛拨开萝卜妖精,直接冲纱窗后的杰罗姆抛出一记“震慑律令”!

    惊出一身冷汗,虽然律令没将自己直接拿下,对面这家伙可不是来叙旧的。座椅倒翻,杰罗姆打个滚豁然立起,立即回敬他一道“沉默律令”……眼看结实命中,对方法术却片刻无休,免去咒语这道工序照样施展自如,显然受过“沉默施法”特训!

    技艺娴熟,动作奇快,“骤风术”裹着大量“魔法飞弹”接连来袭。身上缺乏保护,杰罗姆不得已拿后背猛撞屋门,狼狈退至屋外走廊、接着就地一滚,才勉强躲过一轮快攻。敌人没有追击的意思,等他给自己添上必要防御、再施展“灵视”向内打探,刚才有阳台的房间已变成不能更普通的会客室——龙骑士跟萝卜妖精踪迹渺然。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连发生过战斗的证据也没有,明明就是做了场白日梦。

    “老兄,现在都晚上八点了,你不是睡过去了吧?”门口接待的“海豚”看怪物般瞧着他,“我们这是正经生意,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你随身带着‘小药丸’进来,结果吃得脑筋秀逗。要不怎么回事?”

    心中不满,表面上自个却是理亏的一方,杰罗姆想起介绍人威瑟林,或许他能提供更有说服力的观点?

    坐上马车仍止不住胡思乱想,原本就紧张焦躁,稍一放松再禁不住阵阵疲劳感的侵袭,很快陷入了昏沉境地。切实睡着以前,他仿佛听见连串清脆的撞击声,海风一吹,有流絮般的发丝争相拂过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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