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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月亮在无风的靛青色帷幔间滑动,金属环形山和大裂谷纵横交错,落差动辄以百公里计量。月晕周边萦绕着若干枝蔓,仿佛被遗弃的巨型鹰架,灰败的投影历历可数。云彩被驱赶到天空一角,罕见的满月映得四周纤毫毕现,午夜未至,北方天际却提前透出了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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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静谧袭上心头,莎乐美准时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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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侧耳细听:蝙蝠刚从窗边掠过,叫声犹如涟漪扩散,就像一只千里迢迢赶来唤醒女主人的夜莺。卧室内光线半明半暗,绿眼睛碧色湛然,入目只见乱丢在地板上的零散衣物。窗边凉风习习,衣料上的体温尚未散尽,说明自己睡下还不满半小时。隔壁院落正有蛙鸣声四溢,空气也格外潮润,莎乐美半弓着脊背、慢慢伸一个懒腰,全副感官猫一样四处游逛着。附近的蟋蟀和飞蛾感到她的照拂,有的低鸣以对,有的则忽闪着翅膀、向她送出暴风将至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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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支起上身,肌肤立即浸透在满月光辉下,恰似簇新的黄铜结了层薄霜。她蜷起左臂枕着面颊,自然侧身向内,将注意力投向自己的配偶——杰罗姆•森特睡得很不安生,紧闭的双眼茫然四顾,微弱呢喃仅有枕边人可以觉察,兴许梦见了什么诡秘情形。
时间倒流一小时,他像个无名无姓的闯入者,不由分说把莎乐美按倒在地,一面气喘如牛、一面将齿痕频频印在她脖颈和胸膛。**的满足刻不容缓,两人抵死纠缠直到精疲力竭,沉入梦乡前,交谈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全。自打夫妻俩重归于好,他始终被繁重的工作所累,这还是头一回认真交流下感情。
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慵倦,莎乐美保持侧卧姿势,回忆着刚才的亲昵痴缠。通常他更喜欢循序渐进,对妻子的冷暖关注得过了分,但偶尔迸发出的骇人的热劲总令她魂为之销;反过来一想,这耐心周至的男人倘若变得躁动不安,说明正发生着某些异状,足以打破原本就很脆弱的生活节律。丈夫的动机不甚明了,莎乐美不禁贴上他前胸,默数半分钟心跳,一只手轻轻抚弄着、对他的迷梦充满好奇。
在梦中,杰罗姆•森特正穿越大片麦田。田里的苦麦长势萎靡,耳边流水声回荡,既不见江河,也不见其他活水。天空像沾满了没调匀的油彩,色块间随意媾和,看上去自由惬意。他朝前迈步,景色荒草般疯长……正有个娇小的身影不住回头,勾勾食指冲他发出挑逗的笑。那人跑起来轻若羚羊,曲线十二分窈窕,像一团没有棱角的线段集合,长相却蒙在水汽里,总也看不清楚。
既没有被追捕的自觉,环境也很平和,他极少经历如此温吞的梦。杰罗姆•森特脚下生风,像个均匀加速的钟摆越转越快,与对方的距离反倒越来越远。陌生人笑得似曾相识,浑身充盈着水分,银铃似的笑仿佛解渴甘果。原地踏步令他口干舌燥,杰罗姆用尽浑身气力,一阵风似的裹上去,大口吮吸着水分。那人被他围住,不禁面现嗔怪,举手给了他一下。“你妻子呢?……她又该怎么办?”
结局之沉痛出乎预料。森特先生脑袋里“咯噔”作响,浑身打个激灵惊醒过来,立刻瞧见莎乐美愤懑的表情——自己刚把她搂个满怀,心里却另存他人,实在叫人无辞以对。恍惚小半晌,负罪感让他心律不齐,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滋味正在无声滋长。
莎乐美与他近在咫尺,一根一根扳开丈夫的手指,绿眼睛里填满懊恼和不信。连眼泪都省了,她的表情属于切肤之痛,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蒙混过去。杰罗姆开始还浑浑噩噩,很快就想到个严重问题:难不成自己梦中失言,说出了某个不能直言的名讳?这假设一旦成型连细节都生动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搂着妻子却低声呼唤他人的场面……想到这,森特先生真有些浑身脱力,后悔的底气都没了。
莎乐美一言不发,没要求他做任何解释,静悄悄掩门而去。
前半夜如胶似漆,后半夜夫妻反目,杰罗姆呆望一会儿天花板,这戏剧性的变化委实相当突兀。他冒着冷汗自我安慰几句:显然,白天的经历构成了严重负罪感,到夜里才会陷入以假乱真的恶梦。再度两眼紧闭,从一数到十,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十个数数完,枕边人仍不知所踪,杰罗姆这才一跃而起,慌慌张张找寻自己妻子去了。
卧室,中厅,两间客房,楼梯转角处外加浴室和厨房……男主人眨眼搜索了一遍,还轻手轻脚地拉开储藏室、甚至大一点的壁橱,伸进脑袋逐一探看。除非莎乐美人间蒸发,这间屋再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院子里静悄悄的,杰罗姆焦躁地意识到,假如她开门出去,层层把守的执勤人员早示警多时,可眼下连声虫鸣都听不见。清凉的窗外人迹渺然,除非她变作鸟儿飞过了高墙,否则完全解释不通啊!难道自己的确身在梦中?用力捏一把大腿,杰罗姆疼得倒吸着凉气,心中既悔且忧,暂时也拿不定主意。
拉出大队人马寻觅自己的老婆,难说一干手下会做何感想,况且枕边人无故失踪足以酿成笑谈,杰罗姆皱着眉头穿戴整齐,决定先到院子里自己找找。莎乐美毕竟无处可去,把这事捅开只会闹得不可收拾,还是关起门来自行解决为妙。
念头没转完,门轴吱呀作响,森特先生跟迎面而来的自己人撞个满怀。今晚的天候基本无需灯光,只见打头的参谋霍格人神情凝重,身边跟着两位全副武装的组长,月凉如水,院门外更是人影憧憧。当他们发觉森特先生半夜起床外出散步,表情也显得相当意外。
“出事了?”这话听起来就是个陈述句。只看几位来人的打扮装束,杰罗姆抢先开口发问。
冷月光辉下众人剑拔弩张,无法言说的情绪再度袭上心头,令他生出面临重大危机的错觉。今晚的困境接二连三,看来这不会轻易让位给白昼,日出前定要有一番变故!
参谋很快答道:“一刻钟以前,值班人员侦测到桥上存在大量友军活动,‘权杖回廊’的宫廷法师已倾巢出动,集结方向沿‘锋火曲径’一路向下,只看动员级别,问题可能相当严重。我们正在联络其他消息来源,马上就该有回复传来。”
杰罗姆简单地“嗯”一句,同时一心两用,先派人去找朱利安,再吩咐参谋们提高警戒,严密监视着几名读心者,命他们向外搜寻任何可疑状况。高智种法师少有踏足“权杖回廊”以外地区的时候,这回悉数出动,杰罗姆对事故缘由也衍生出若干猜想。再过五分钟,朱利安•索尔抵达庭院门口,霍格人也送来了官方的加急密告,一前一后,森特先生一手接过通知,冲朱利安招呼两下,接着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向他说出莎乐美失踪的情况。
“带上我组里的人,把这附近彻底清查一遍!她应当不可能走出太远,”面对朱利安,杰罗姆没必要掩饰焦虑表情,不自觉地使劲摇头,“找到她后好言相劝,先稳住情绪,千万顺着她点儿!如果我没猜错,桥上的事只怕没法善了,我一时也没机会直接向她解释——”
朱利安完全明白,耸耸肩膀说:“行了,我自有分寸,你安心打理另一边吧。不打算瞧瞧最新线报吗?”
撕开尚有余温的火漆印,杰罗姆粗瞄两眼,然后就把纸片揉碎,丢进火盆烧成了灰,嘴里低声嘟哝一句,“果然!”他猛抬起头,冲其他人下令道,“准备马车,到桥区入口处兜截一名危险逃犯。我们先动身,唤醒其他几组随时准备协调行动。暂不动用致命武力。”
话音方落,一行人分乘几辆马车,穿过桥下深沉的黑夜,往“锋火曲径”下缘全速展开。杰罗姆的马车半路稍停,带上了刚好出现的术士长格鲁普。术士长表情严峻,上车就说:“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杰罗姆半心半意地听着,对妻子的担忧让他懒得出言附和。术士长似乎颇为义愤,“早就建议过,宫里应该只用有把握的人!看着吧,马上所有能调动的力量都得加入搜捕了!”格鲁普深深摇头,车窗外已望见齐刷刷的月光地带,桥梁的遮蔽基本快走到头。
“给我的信上说,漏网的邪教首领——一个裁缝——刚从‘权杖回廊’盗走了装有病毒模板的容器。”杰罗姆面无表情,倘若没有莎乐美的问题,他此时定然是语带讥嘲。“我们这边有资格参与搜捕的人数不会太多吧?了解病毒模板存在的仅限于少数几人,况且又不能乱下杀手,说明那东西还挺脆弱的,人多反而会造成不便。我倒奇怪,一个裁缝是怎么长驱直入,把最紧要的宝贝偷到手?”
格鲁普冷然道:“奸细!奸细无所不在!宫里塞满污秽的行政官僚,这伙人时刻等着被人收买,连近禁卫军都大不如前了。除非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这世上就连身边人亦不可轻信!”
危机近在眼前,格鲁普越发表现得冷峻多疑,与平常判若两人,杰罗姆对此无话可说。马车载着他们一路上行,沿“锋火曲径”的s形路线不住攀登。杰罗姆就坐在半闭的窗帘后头,任凭月光一行一行拂过面颊,脑中传来参谋部发出的大量资讯:前后不到半小时,参与追捕的各方已经聚齐,逃亡者看似孤身一人,身后却缀着大量宫廷法师,造化师的增援也紧随其后。而另一方向迅速合围的,包括我方四个小组外加术士会临时抽调的人手。密探虽没有集中行动,但到处都是他们暗中窥伺的眼线,其他反应较为迟缓的力量根本来不及参与,只能等待收尾或断后。可以想象,若非盗宝者身怀关键物品,令追捕之人有所顾忌,这种多打一的追逐根本不会持续到现在。
森特先生静悄悄分出一条线路,转而联系朱利安,询问莎乐美的去向。朱利安传来消息,或许莎乐美是趁刚才人手混乱越过了守卫人员,他正追踪一条可靠线索,相信很快便能把人截住,找到后将第一时间向他转达。杰罗姆心中稍定,朱利安没有说大话的习惯,如此答复说明一切向好。此时星星闪光跃入眼帘,从他们的角度、刚能望见斜上方天空爆出的法术强芒。格鲁普凑近车窗,隔着桥梁的夹缝细看,杰罗姆则根本没挪地方。参谋部刚送来一幅远景,够他一览无余。
只见月华如水,小黑点似的人影在曲折桥面上快速移动,不时钻进建筑物所构成的掩体和阴影中,躲避从街道中央发出的各色法术光球。追兵乘坐着行驶在铁轨上的蒸汽机车,速度虽然可观,前进路线却受到严格限制。每次捕捉到屋顶或巷尾流动的敌踪,一面车厢的全部窗口立即放射出万花筒似的光,将施法者舞臂戳指的上半身化成大幅投影,半月形泼洒一地。除了准头不够理想,打击瞬间渐次点亮的缤纷光束赏心悦目,可惜目标人物奔跑奇速,动作起来像某种四只脚的野兽,时刻都在腾挪转折,几乎不可能被一击命中。
杰罗姆一见便觉头疼。要说这奔走的野兽就是老裁缝弗迈尔,他实在很难以接受——弗迈尔的模样气度虽与众不同,可毕竟还是两足动物,眼前这位四肢着地,口中衔着件异物,外观特别得过了分。再经历一轮花车游行般的连续攒射,逃犯一跃窜入一栋建筑,暂时便没了动静。细看那建筑打着个酒吧的招牌,“玛丽•梅伦”这名字无甚特别。蒸汽机车仓促间刹车,短暂停止给后来的援军提供了包围良机。
杰罗姆把自己人集中到建筑物背阴面的街道上,阳面则留给高智种施法者加以监控,术士会成员陆续赶到,我方一时人头济济。紧随其后,空中也嗡嗡作响。抬头一看,漫天虫云凝聚成人形,身披大衣头戴宽边帽,站在二楼房缘外无声肃立——杰罗姆冲刚赶到的造化师举手致意。这位摆弄小虫的友军跟他两度合作,留下的印象相当不错。
凌晨时分亮若白昼,万里之外,铁月亮俯瞰着一干人等离合不定。参谋部再次转来消息,为杰罗姆的视线打上点点暗红记号,他朝四周扫视,制高点和方便侦查的位置都被已无名人士所占据,脑袋现出红晕的可以确定为王国密探,霍格人推测,脚下交错的下水道也被密探牢牢看管,确保对方无法向下逃逸,松散布局像在等待统一指挥。既然弗迈尔有幸逃生,相信尼克塔据此也不太远,幸好此人没有抛投露脸的习惯,看不到他多数人都会松一口气。到齐的几方迅速碰头,一名上了年纪的高智种代表宫廷法师发言,几句话就讲明了情况。
“权杖回廊”已经戒严,王储正大发雷霆,逐个盘查协助窃贼的奸细。盗宝者确系邪教裁缝本人,盗走的也的确是三块病毒模版之一,外形像个能捏在掌心里的五面体。宫廷法师可精确定位五面体的空间位置,眼下就在这间酒吧内!使用火球闪电将威胁到模板的安全,因此行动务必谨慎,以第一时间击毙窃贼为准……敌人狡猾,形势也极危险,自告奋勇的请上前一步。
杰罗姆不置可否,弗迈尔的厉害他亲身领教过,才不会叫自己人随便送死。无论由谁协助,高智种有义务找回被他们弄丢的东西,因此打头阵最好让别人先走,自己看看动静再说。
“我的人随时待命。”没想到格鲁普一口应承下来,末了不忘加上句场面话。“这事关系到地面诸王国的根本利益,人人义不容辞!”
敲定了打头阵的人选,高智种和术士会各派一半成员,极谨慎地进入酒吧间内。这间屋被围个水泄不通,敌人再怎么顽强,也敌不过力量上的绝对劣势,关键只看达成目标前我方需要付出的代价了。
等待比想象中还要难熬。
术士会的通讯借助附着了魔力的小首饰,进去实施搜索的人众半天没传回消息,杰罗姆反而先接到反馈——读心者的思感网络非常灵敏,马上感应到建筑内发生的变动——参谋部直截表示:少了一个。
隔着厚实外墙,森特先生瞧见、代表友军的光点闪烁后很快熄灭了,余下的则陷入连串震动与混乱中。用不了多久,其他人凭自身感官也能捕捉到屋里传来的嘶喊声、嘈杂的尖叫以及法杖发射的强芒。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格鲁普脸色变得很难看。杰罗姆仍旧保持缄默,顾自接收着幸存者数量不断递减的坏消息。造化师的代表直接发言,“把房子拆掉!”高智种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接下来,造化师用发射粘性蛛丝的法杖牢牢扳住外墙,然后拧成花朵似的螺旋形,强韧的纤维朝四面八方用力,末端一半固定在杠杆装置上,一半由新赶到的几头“巴哈姆特”巨力拉扯。同时,若干植物种子被播撒开来,用不了多久,整幢建筑物所有缝隙都钻出了蛇一样扭曲的藤条,绿色触手还在以惊人力量不断萌发……植物生长的巨力加上蛮力撕扯,看似坚固的木石混合结构、眨眼变成摇摇欲坠的危房,速度之快,唯有亲眼所见才敢相信。
拆屋专家出面,眼看房子即将不保,杰罗姆忽然接到强烈警讯。参谋部并未传递出危险信号,只是原本清晰的通讯线路瞬间填满杂音,佩戴“细语戒指”的协会成员马上都提高了警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空中聚集的异常天相让所有人不约而同、仰起脸来观看:
宁静夜空原本云量稀少,视野一览无余,现在仿佛一滴水落入蓝色平滑的湖面,令上方帷幕般的背景骤起波澜。由中心点开始,暗淡天幕朝无限高处强力收缩,接着被拉扯成即将破裂的半透明肠衣状,最后一瞬竟真给一股强力狠狠“捣碎”,现出个巨大的黑洞来!……这一幕造成的震惊让观看者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不仅因为天崩地裂超出常识的范畴,更因为咽喉似的深洞出现得太过轻易,简直没费半点力气,几秒钟不到、就搅碎了个人对“正常”的全部定义!
震惊来得太快太急。紧随其后,众人目睹巨大深洞喷出一股烈焰、形成一道卷着火舌的规则的圆柱体、如同法官手里的重锤径直落到建筑物顶端……这时候,大家已没必要再表现出更大的慌乱,只需随着滚滚热浪向后跌退便已足够。
火柱来去匆匆,下一刻尘埃已散尽。假如围观者中包含虔诚的宗教信徒,方才历时不足五秒的场面可总结为一个词,“神罚”,仅此而已。至于那些怀疑论者,仰头再看天空已恢复寂静,下方遭遇天火洗礼的建筑物却化成断壁残垣,灰烬如烧透的木炭,短暂火柱明显伴随着巨大压强。回想以上种种,这番经历说出去都没人相信,连当事人也开始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集体幻觉。
众人一旦缓过神来,过度惊诧所造成的情绪震荡很快发挥作用。幸存者们沦为乌合之众,无目的行为瞬间得以展现。只见受伤者惨嚎,受惊的则躺在原地浑身直打哆嗦,更有不知所谓放声大笑的,以及单脚跳跃、像耳朵进了水的……奇特姿态不一而足。
相形之下,杰罗姆•森特算是一堆人里最镇定的一个。
早就从一位女神口中得知,无名天火来自邪恶“黑龙”的强力吐息,杰罗姆至少还有点准备。就算他根本不信所谓“黑龙”的存在,眼前事实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原本当成童话一笑置之,现在他必须从其他角度从新加以审视了。联络参谋部,调出刚记下的短暂画面,杰罗姆一连五遍观看天火迸发的全景,脑子里开始琢磨其中的机理。这会儿现场人仰马翻,他自己清清嗓子,由指挥频率居高临下,发出两声呵斥。组员们接到直接命令,条件反射般稳定下来。幸好霍格人随时保持镇定,参谋部各位稍一合计,迅速炮制出一个简陋的猜想。他们断定,刚才的场面来自一次“远程定向施法”的、有预谋的打击,不论这种说法存在多少漏洞,至少可以安抚六神无主的个人。
这样一来,问题不在于我方是否遭遇了“神罚”,而是敌方显然具备额外强援,协会小组陆续恢复了完整的戒备,各组指挥开始清点人数、核查损失。关键时刻,不同势力组织化程度的差异表露无疑,他们这头井井有条,别人却还在恐慌中乱窜。与此同时,杰罗姆•森特着魔似的盯住火场边缘,他赫然望见了骨瘦如柴、浑身湿漉漉的罪魁祸首——裁缝弗迈尔——正拖着脚步往外走!裁缝的脖子上多出一条结实的项链,末端悬挂着收藏物品用的金属小盒,这会儿弗迈尔正气喘吁吁,右手举起造型夸张的老虎面具,往自个脸上直扣下去。
变形过程叫人叹为观止。
杰罗姆屏住呼吸。只见对方跨过不连贯的两处阴影,从第一排影子里出来,他还是个半人半兽、不伦不类的怪物,等迈出第二排影子的范围,已化作戴着颈圈的猛虎,外观质地接近一整张牛皮纸,爪牙都是锋利的三棱锥状。这头“纸老虎”步态堂皇,顾盼间凛然生威,从瘦骨嶙峋的普通人一跃成为雄姿焕发的兽中之王……此刻人声嘈杂,森特先生突然感觉有些落寞——如此人物无人喝彩,只能在僻静处俯首咆哮,难怪他会选择逆潮流而动!
敛起微弱的同感,杰罗姆抽出法杖,冲老虎激射一枚火球,落点却选在斜上方建筑的屋檐处。一时光华灿烂,照亮了下方徘徊的猛虎,也把大部分人自慌乱中拉了回来。
敌我双方短暂对视,老虎放声咆哮,预示着追捕仍将继续展开。
纷乱搅扰过后,再上路的友军人数锐减,各自登上载具全力奔驰,伤者只好先留在原处。手下损失严重,术士长对敌人咬牙切齿,另一边的高智种也蒙受不小的减员。几分钟不到,蒸汽机车二度绽放礼花,场面却没有刚开始那样壮观了。顺着下行的桥体一路尾随,杰罗姆能听见地面与空中围追堵截的连串呼喝,窗外法术光焰流转不息,再横过一处弯道,前方正是“黄铜剪刀”被查封的店址。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桥区入口,这一带杰罗姆十分熟悉,下面不远便是自己建在公园旁边的旧宅。老虎游行般的逃逸路线引发大量混乱,完全打破了后半夜的沉寂,附近居民奔走相告,局势也变得错综复杂。可以想象,这场乱让高智种丢足了面子,摆明是在他们脸上抹黑。任凭双方打生打死,杰罗姆重新联络起朱利安,很快听到个好消息——已确认莎乐美出走的位置,过不多久即可把人原样奉还。杰罗姆总算定下心来,重新关注起这场乱糟糟的角逐。
老虎仍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像有个明确的目标在前方指引它。回顾经过的路线,这条道根本无处可逃,不惜跨越大半个闹市区,弗迈尔的动机令人摸不着头脑。难道他真打算到处展览一番,然后被制成标本不成?杰罗姆疑惑地想到,或者还有更好的逃逸路线……
脑中灵机一触,森特先生差点直起身来:附近的确有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坐落在自家旧宅的地下室内,恰好安了一扇开放的传送门,能瞬间把人传到冰天雪地的歌罗梅……再没有更好的逃跑路线了!
理论上,这条线是他预留的紧急退路,隐秘程度极高,除了几个吃过亏的协会会员,谁也不曾当真见过,弗迈尔根本无从知晓。不过话说回来,老裁缝本是位近邻,登门拜访也不是一次两次,难保他没有什么特殊手段,能觉察到自己埋下的密门。想到这里,杰罗姆越发不安,眼望着灰白色动物脚踏月色不住跳跃,怎么看都像冲着桥下旧宅子去的。不消片刻工夫,森特先生的预感眼睁睁变成事实:纸老虎先右转,再一个急拐弯,径直跃入桥下小公园内,然后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森特家旧宅院附近。
一行人再度聚集停当,杰罗姆抢前跃下马车,心里已经极其不安。造化师很快抱怨说、这栋建筑是混凝土浇筑,根本没法动手拆除,往里冲又是险死还生的局面。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户主森特先生,想从他那得到些可行的建议,这时杰罗姆•森特浑身僵硬,呆看着刚赶到的朱利安•索尔,以及他身后自己的一干组员。
“人呢???”
完全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杰罗姆抛下其他,径直上前握住朱利安肩膀,大声质问道。
朱利安瞥一眼乱糟糟扎堆的目光,“应当就在里头。”
后一句犹如晴天霹雳,让杰罗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一想到可能的结局,最糟糕的局面不外如是……混沌中勉强理出点头绪,他唯一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亲手击毙逃进自家的猛虎。
脸色仿佛泛着波纹的死水,杰罗姆奋力挤出几个字,“我亲自带队。”然后头也不抬,让自己的组员准备战斗。其他人即使不明所以,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纷纷摆出后退的架势,恐怕再经历一回从天而降的火柱。被概率的重压所迫,杰罗姆•森特此时再无言语,否定了参谋部传来的连串质疑,大步推门进去,很快被屋里的黑暗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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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门外两重天地。
眼前是条狭长的走廊,衣帽架的铜质弯钩泛着一抹暖光,矮桌上丢下本购物指南,页面给人随意翻开,只见“剑麻抽丝灯笼裤,异国情调六折优惠!”的广告。旁边还摆着个陶瓷茶杯,杯子里积尘良久,淡褐色茶渍均匀沉淀了一圈。木头小勺横架在杯口附近,脚步声令它轻微翻转,却依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仿佛一下跨过了嘀嗒的秒针,杰罗姆•森特有种走到时间前头的错觉。身后的喧嚣被寂静所取代,前后两下心跳都隔着漫长停顿,他茫然扫视:月光如炼乳,凝固在窗棂和茶几之间,屋里弥漫着一股确定无疑的忧伤气味……闻上去好比风干很久才点燃的苦艾枝条。
巨大落差令他无所适从,忧惧,悔恨,焦虑和失真感融为一炉,渐渐消磨着战斗的意志。紧握法杖的手松弛下来。不知怎么,杰罗姆感到这地方不该妄动刀剑。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像刚进门的男主人,要把一顶帽子规矩地悬挂起来。恍惚中,妻子腰扎围裙笑容可掬,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对面厨房传来小茴香炖肉的香味。
杰罗姆脚步虚浮,被半明半暗的光和影子拉扯着,走廊与前厅状似纸板做成的布景,正朝他身后不住卷动。同时置身于子夜和白昼,凉浸浸的月色忽而换成了温暖夕晒,寂静,配上妻子手掌传来的体温,让这间屋里填满了灰尘……和记忆。
吊灯盖着两块蒙布,织了一半的蛛网还黏在天花板上,餐桌中央只剩歪倒的空花瓶。他用力摇头,现实转瞬被回忆所取代……只见男主人踩着张椅子,袖口挽到手肘,正努力维修损坏的吊灯。莎乐美掐腰抬头,指挥他动动这边、动动那边,绿眼睛却总不离丈夫的脊背。
厨房泛起锅碗碰撞的响声。杰罗姆跌跌撞撞推开了木门——炉灶空荡荡的,餐具早收拾干净,柜橱半开半闭。杰罗姆近乎绝望,朝空中猛一挥手……像揭开一层薄纸片,就在他眼前,金属乌鸦刚打碎一只漂亮的瓷盘,莎乐美面色不愉,支起蝇拍狠拍几下,最后放弃地嘟起了嘴,扭头收拾满地碎渣。
杰罗姆很想上前一步,安慰一下回忆中的莎乐美——或者说,这正是莎乐美的回忆,如流沙般从自己五指间不断渗漏。他不再迟疑,朝二楼卧房一路前进。此地无比空阔,到处是莎乐美的形象,或坐或卧,与他自己形影不离。穿过装有喷泉的厅堂,回忆中莎乐美守着个搓衣板,不时拿手背拭汗,酥胸半露,哼着莫名的曲调……
杰罗姆刹住脚步。
他分明听见有人正在小声哼唱。眼前冷月如冰,喷泉半已干涸,边上无疑就坐着自己的妻子!屏息凝气,杰罗姆狠咬舌尖,疼痛反而带来一阵狂喜:披长袍的莎乐美并未烟消云散,仍坐在那儿没动——
他几乎没勇气再往前走,又急于一步登天,将她彻底拥入怀中。尚未挪动身形,右肩搭上一只有力的手掌,他一回头,发觉身后竟还跟着两人。
朱利安•索尔眼神极其复杂,欲言又止,最后只冲他轻轻摇头。他后面却是个一面之交、戴面纱的占卜者。尼侬夫人的灰色眼瞳闪闪生辉,跟朱利安站在一块,看上去关系匪浅。杰罗姆不明就里,刚想挣脱朱利安的手,对面的景象令他浑身血液凝固、连脖颈都发出了摩擦声。
“纸老虎”由暗处逡巡几步,逐分寸接近了哼着歌的莎乐美,相距不过数尺之遥……无论如何,杰罗姆也来不及制止将要发生的惨事!朱利安右手一凝,麻痹感顺着他肩膀向下蔓延,堵住了将要出口的叫声。杰罗姆只得绝望地大睁两眼,这一秒钟比半个世纪还要绵长……接下来的情况却出乎预料。
老虎像只温驯的大猫,匍匐在女主人脚边,小心翼翼地磨擦几下,然后抬起头,深深凝望着她。月光下的莎乐美端坐不动,歌声断断续续,依然编织着往昔生活的碎片,让老虎也略显焦急。呼出阵阵白气,它摇晃硕大的头颅,围绕莎乐美飞速奔走三周,渴望能吸引她片刻的注意。莎乐美仍然不为所动,独自沉浸在伤感的曲调中。老虎脸上现出浓烈的悲怆,垂下头无力退开……然后它张嘴一扯,脖颈间的项链被拽了下来。
口中衔着宝物,纸老虎倾斜上身,全然一副向上献礼的姿态。歌声止歇,莎乐美稍停片刻,然后将目光转向这名崇拜者。她径直伸出手,从利齿和虎吻间取得项链,自末端的小盒里倒出一枚硬物——像个小小的金字塔,五面体在她掌心反复滚动,毁灭与希望都集于一身。
老虎低声咆哮。这咆哮仿佛猫科动物欢畅的笑。它起身,拱拱莎乐美的足踝,仿佛在催促女主人尽快骑上自己的脊梁,就此远走高飞……莎乐美摇晃着五面体,背影也随之震颤,不知脸上作何表情?突然间手指一松,五面体跌入喷泉池中,水花四溅的工夫,莎乐美站起身、为某个推门进来的幻影脱下外套,照例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老虎雕像般凝固住,继而一步步倒退着,勉强回到了阴影里,无声凝视他人的幸福。杰罗姆•森特感觉视线模糊,此时的心情也混乱之极,矛盾和激情同样尖锐,再没什么能阻止他冲上去问个清楚。离开幻象的纠葛,绿眼睛终于朝杰罗姆看过来——莎乐美脸上不仅是喜悦,创伤也表现得异常明晰。往日情景灰飞烟灭,她木然转身、朝另一方向举步离开。老虎却张开满口利齿截住去路,对杰罗姆低声示威,俨然准备惩治这不识好歹的负心男人。
脚下不停,杰罗姆•森特无视致命威胁,继续追赶妻子的脚步。眼看双方即将遭遇,老虎的利爪当头罩下,莎乐美几欲侧身回望……凝练的咒语声响过,“时间停止”当真停住了时间。
“让她去,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尼侬夫人一字一顿地说。“凡事有果必有因。倘若顺应概率的发展,你与她终生都是陌路人。你们的结合本是一个错误。沿这条路走下去,她会毁了你,你会毁了她。现在是你做出决断的时候——”
杰罗姆愤然四顾,“正确错误,全由你来判断?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选择!?你到底是谁?!”
“我拉你上来的。森特,我栽培了你。”
占卜者揭开面纱。灰眼珠背后异象纷呈,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