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此人同时兼具理智与蓬勃兽性,杰罗姆忽然意识到、不论弗迈尔是否赞同,他所展现的禀赋仍未跳出人类的范畴,反倒成为一具“人性的标本”,充满对自身矛盾的象征与自嘲。联想起久违的“多足灯笼”赛琉金,有那么片刻工夫、杰罗姆感到这二人背景虽然迥异,生存状况却十分接近,仿佛出自同一位热衷反讽的作者之手。身为征服阳光世界的急先锋,假设眼前此人直接受命于混沌的黑龙,基本上也合情合理。
刚刚抵达现场,尼克塔•鲁•肖恩扫视一圈,然后才将视线锁定住其余两人。不论走到哪,他身上从容不迫的气度总能占据全场焦点,杰罗姆很怀疑眼下与他的敌友关系,弗迈尔则毫不掩饰对新来者的激赏——作为见面礼,举手抛出一道呼啸的劲风。
尼克塔岿然不动,空出左手往身后一拽,赫然拉出个替死鬼来!那人身穿下水道居民的灰色短袍,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平飞的纸片打横截断……脏兮兮的脸上还挂着个吃惊的表情,这名带路的食腐者甚至没发觉自己刚遭到腰斩,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在场三人瞧着可怜的家伙,杰罗姆皱起了眉头,弗迈尔则微微耸肩。距离最近的尼克塔用心观察他片刻,然后像一个玩厌了旧玩具的小男孩、伸出手大力推搡;那人随即撞在墙壁间摔成了两截,发出绝望而含混的尖叫声。尼克塔慢慢扭过头来。
“不出所料。”密探主管无表情地评判道,“不过如此。”
他径直退开,身畔立即涌出大团跳荡的影子,潮水般占据了半个甬道。手中巨剑邪气凛然,尼克塔反而作势旁观,大量阴影移动时发出沙沙声、以及叮当的轻响,仿佛豢养的隐形豺狼——或者说,大量潜行的游荡者——冲出了囚笼。密探手里的连射十字弓可都是真家伙,杰罗姆确信自己同样处于射击范围内,对“盟友”的任何指望随之烟消云散。他找一堆垮塌的石块作为掩体,抽空对肩膀施展弱化的“寒冰之触”,暂时麻痹了伤口。
第一波齐射来得又快又急。
目睹墙壁般黑压压的攒射,很难想像这些鬼祟的家伙怎能把射击动作搞得如此集中?杰罗姆怀疑,要么他们是踩着伙伴肩膀、人叠人地进行射击?这想法固然十分荒诞,可密探淬毒的箭尖过分密集了些,把人变成个刺猬、或者说筛子简直轻而易举。
弗迈尔不慌不忙,右手食指指尖向上,凭空连画两道小圈。这动作就像挥舞一根并不存在的指挥棒。时间配合得分秒不差,蟹钳般的机械臂轻易击碎巷道侧壁,及时出现在弗迈尔面前,把射来的敌箭悉数格挡在外。雨点般叮叮咚咚响过,石屑四散中,只见裂口下方螃蟹似的机械立在六条腿上,竭力跳着脚;金属长臂高举,只等弗迈尔一声令下,随时可发动攻城锤般的猛撞。
差点忘了仍处在敌人地盘上,杰罗姆差点幸灾乐祸起来,老裁缝似乎不急于照顾自己,这下密探们可有的瞧!作为指挥全局的人物,无需惺惺作态,弗迈尔脸上的微笑自然杀气腾腾。
他和颜悦色地说:“鼠辈们,欢迎欢迎!我这里正缺少腐殖质,来滋养源源不断的大军……这句话的重点在于,”机械臂移开数尺,露出他闪光的眼球,“自然是残酷的,生命何等无谓,你们连扮演配角的机会都没有。可惜,在我这得不到怜悯——”
抵着臼齿说完这句,他轻挥手,漫天纸蝴蝶被爆炸的气浪托承,瞬间扑向阴影中的活人。此刻杰罗姆已经为自身加上必要的防御法术,却并不急于加入混战。眼看纸蝴蝶像切入奶油的碎冰渣,轰击现场眨眼变成一座人间炼狱。必须承认他对密探的下场缺乏同情,倒更关注食指上“细语戒指”传来的动静。
断断续续的,微弱的讯号叩击着他的神经。
剩下一台蜂巢处在“半畿尼”看护下,可以想象,对方定然集中了全部读心者,才能将信号加强到与他取得联络。加密线路的通讯耗时费力,杰罗姆全神贯注于送出紧急讯息,将实施爆破的意图完整转达给对方。这回“半畿尼”出奇得合作,仿佛在仔细聆听前任指挥官卸任前的遗言,并用最快速度联系储存炸药的机构,抓紧向上请示,根据他所提供的数据准备实施定点引爆。
杰罗姆十分肯定,战术的重点在于捣毁敌人的传送装置,只要击碎晶核、乃至直接炸穿桥底,一个疯狂的邪教裁缝左右不了大局;假若敌人站稳了脚跟,成功席卷“权杖回廊”的关键地点,这次突袭反有可能对地表世界构成重大威胁——确保高智种保留的病毒模板的安全、才是他应当在意的部分。与之相比,手下人小小的野心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此刻,甬道中的惨呼浪潮般回荡,夹在弗迈尔和尼克塔之间,打头阵的密探变成呼啸中的重重血雾,与其说是大量惨叫的生灵,倒更像某种惨烈的气象灾害。弗迈尔催动纸蝴蝶往来穿梭,进去时是亮白色一大团,绕上两圈就变成淋漓的深红,像一堆接受统一指挥的冷酷猎手,嘴角还滴沥着串串血珠。
另一端的尼克塔偶尔挥舞着双手剑,轻松劈散鲜血编织的帷幕,将致命蝴蝶拦在了尺许距离外。同时他朝前举步,周身包裹着凛然不可侵犯的低气压涡流,赫然准备穿越血淋淋的雨道,跟弗迈尔来一次近距离接触!杰罗姆毫不怀疑,刚死在自己手下的恶魔副官也不具备这样的气势——冷酷无情不足以形容,他身上的某种特质仿佛源自另外的时空背景,不含任何妥协,同样不含任何宽恕。此人对残酷场面的嗜好可谓登峰造极,神色十足镇定,穿越一阵血雨好比闲庭信步。
掌中大剑全力一挥,利如刀锋的纸蝴蝶乖乖分成两列,拦在中央的部分像秋风中的落叶,一层层横滚开来。尼克塔•鲁•肖恩干干净净走出了大片的殷红,脚下踏着三三两两血色足印。
见对手毫发无损,弗迈尔不禁默然片刻,头一次露出苦恼神情。“你前进的步调出乎预料,令我十分困扰。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提醒两位:现实中不存在公平竞争。这句话的重点是,”右手再次画圈,老裁缝不禁笑笑,“谁胜谁负,交给概率裁定吧!”
下一刻发生了许多状况。
蓄势待发的金属吊臂迸发出全副力量,一举捣毁了周遭能站人的空间。金属蟹钳倾斜展开,先稳稳托起弗迈尔,另一条吊臂再随意挥舞,差点打烂整条通气甬道。弗迈尔状似马戏表演中发号施令的驯兽师,不顾空中仍不住坠落的血肉与碎屑,表情专注,立在整个场景的制高点向下俯瞰。
手中剑高举过顶作螺旋形挥舞,尼克塔下坠的身形不禁一滞。周围的空气像突然改变了比重,产生强烈的水平推力,让他的身体从一块顽石化作一片落叶,轻巧横飘出十尺远,然后脚踏几块落石两度腾跃,有惊无险地落了地。整个过程稍纵即逝,不可思议的精妙计算令观者瞠目结舌——假如真有人能捕捉到如此迅捷的动作,除了张大嘴观望,实在来不及琢磨其他反应。
与此同时,乱摇的吊臂火花一闪,杰罗姆同样瞅准机会,沿充当导体的机械臂向下流动,暗蓝色电芒反而比其余两人运动得更慢。弗迈尔狞笑中挥出纸刃,毫不吝惜地斩断了一条吊臂,令机器急速下坠,直接掉入下方大群半恶魔步兵丛中。
刚站稳身形,尼克塔•鲁•肖恩两剑结果掉触手可及的敌人,接着一路披荆斩棘,割草般粉碎了大量活物。一时血肉横飞,无人敢于稍加抵挡,任凭他一步步逼近金属螃蟹的支撑足下缘,终于隐没在视线难及的位置。弗迈尔收回目光,朝另一方向俯瞰:只见森特先生也未束手待毙,反而身形闪烁着、拖着若隐若现的尾迹,不时挥剑格开乱飞的流矢。他不仅没急于找寻掩护,反而迅速绕场急转,那模样仿佛在勘察地形,想找个洞钻进去就此消失掉。纵然沦为众矢之的,增益法术为他带来不少实惠,空中扑腾的恶魔与各类步卒暂时都追不上他移动的速度,只得跟在屁股后面大声疾呼。片刻混乱过后,倒计时再度归零,这时传送阵中央一阵闪烁,新来的人马剑拔弩张,马上加入搜捕逃敌的行列。
蜥蜴骑士环佩作响,策动坐骑绕着弯子放蹄狂奔,空中的鸟妖在号令声中重新集结,分别负责堵截几个逃逸方向。闪光的莱曼人如同一根根木桩,半恶魔步兵则结成人墙,很快便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可能的逃逸路线越来越少,飞速移动中,杰罗姆耳听得箭矢呼呼掠过,四面都是围追堵截的脚步声,施法者的吟唱此起彼伏,只得送出了最后一段对敌情的反馈。但愿自己提供的信息已足够将这群入侵者扔回漆黑的老巢,眼下敌我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他的性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只听一通“嘎吱”乱响,金属螃蟹突然间失去了平衡,让空中的弗迈尔险些翻落下来。六条腿断了两条,粗壮的支撑足还在陆续解体中。巨大的金属工坊濒临倒塌,只见中央水晶的照耀下,第三条支撑足从中断裂,大片阴影也震颤不已。金属螃蟹毫无悬念地朝人流密集处侧滑,追逐着杰罗姆的大量活物立即作鸟兽散,除了会飞的,连行动迅疾的骑兵也来不及逃逸,顷刻被碾得粉身碎骨。一阵电芒闪过,杰罗姆•森特出现在螃蟹严重倾斜的脊背上,堪堪避开了化成肉泥的命运。刚斩断第四根支撑足,尼克塔踩着惨遭碾压的躯体出现在五步之外,手中武器阵阵轰鸣,准备将弗迈尔站立的最后一根吊臂拦腰削断。
杰罗姆瞧一眼下方仍在呻吟的血肉,虽然尼克塔利用自己做诱饵,一举歼灭了大量生力军,但余下的敌人即将重新集结,他们在火球攒射下被击毙也花不了三五秒钟……此时敌众我寡,被迫将尼克塔列入友军之列,杰罗姆紧紧手中短剑,同样向上抬头:真正的强敌正冷冷地瞧着他们。
“相当好,”弗迈尔沉声说,“你们的确惹恼了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