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依寻着越泽的气味。来到密林深处,只见有一弯清泉边上卧着一头庞然大物。苗依走近了几步,这才看见越泽紧捂着半张脸,从他的手指缝隙里不断涓涓流出乌红的血与青白色的体液。
“小姐……”越泽低声唤道,他捂着脸不敢抬头。
白狐在鬼吏面前坐下来,姿态优雅。她的眼睛仔细瞅着越泽,半晌出声:“让我看看伤处。”
越泽伸出另一只手,手掌在苗依身前摊开,掌心处是一颗血红的眼珠。这是越泽方才与华宣争斗之时,眼珠被刺中后又被华宣挑了出来。
“其他伤势都在逐步愈合……只是眼珠……”越泽的语气里带有羞愧,他一面说,一面松开捂着脸的那只手。
苗依看着越泽面孔上那残缺的黑洞,里面仍旧不停的留着黑红的血液,好似怎样也流不完。而越泽身边的泉水已经被染得粉红——鬼吏有着惊人的愈合能力,一般伤势都能即刻痊愈,然而……
苗依端详那只圆滚滚的眼球。
眼球已然死了,华宣那一剑太准太狠,这只眼球失去了生命力,空空的眼洞还在流血,仿佛在召唤,可是死去的眼球却无法回应。自然,也就无法愈合了。
越泽没有听到苗依的任何回应,便又接着说道:“小姐放心,华宣安然无恙,我已经放她走了。”
苗依只点了点头,回道:“嗯。”
忽然她又站起身来,说:“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去就回。”说完这话,狐狸腾空跃起,不知飞去何处了。
越泽见苗依来去自如,再不像在御神殿中那般痛苦,心里头也松了口气,缓缓趴在泉边闭目休息,他手里的那颗眼珠,变得越来越凉……
少了一只眼睛,他并没有特别难受,原本这条命也是苗依捡回来的,不是么?……只是,他有些担心……一想起芙兰见到他的样子……如果被芙兰看见他少了一只眼睛的话……
片刻功夫,苗依卷着风回来了。越泽微微惊愕,连忙从地上爬坐起来。
“坐下,抬起头来。”苗依说道。
越泽便依她所言。他刚抬起头,就看见苗依嘴里吐出一物,圆球形状,似乎是一团血肉。越泽刚想发问,那球状物忽然直逼着迎面而来,狠狠撞击中他空空的眼洞里!痛得越泽翻滚倒地。嘴里发出一阵野兽的嘶鸣!!!——
“忍住!不许碰伤口!”见越泽伸手要去挠眼睛的伤处,苗依急忙出声制止。
越泽心知苗依是为他好,他不敢再叫,咬着牙匍匐在地上拼命忍着!
苗依听着越泽由喉头的唔声,变作微微的低喘,心想新的眼睛已经长好了七八分了,便试探性的出声问他:“你现在觉得如何?还疼么?”
越泽微微喘息着,如实回道:“略微酸涩,痛楚已经大减……小姐,这是?……”
“这是狼王的眼睛,你先回去,让芙兰为你包扎一下,新眼睛暂时不能见光,最好休息一日后再尝试转动,若是看不清东西,我再为你去寻别的眼睛用。”
“……谢谢小姐,小姐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在这里等到日出,再去找你们,你先回罢,免得芙兰担心。”苗依的声音变得柔缓,越泽听了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白狐看着越泽消失在密林深处,便放心的将身体盘成一团,稍作休息。多亏了禅结,重施妖力变得容易了很多,只是下次,恐怕就不会这般顺利了吧……她这样想着,困意袭来,在御神殿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即便是睡着,不到半个时辰也会被痛醒过来,如今,她只需待那月光消减,日出东升,浑身沾染的戾气应当会收敛起来,那时就可恢复人形了……
希国,皇宫——
华宣回来时,迎接她的是冗默,以及冗默身后整齐肃立的两列士兵。
华宣被冗默的人马拦在了城墙门口,她心里对于这样的结果也猜出了七八分。突然狂性的鬼女,执意要虏走她却不伤她分毫的鬼吏,以及眼前冗默冰冷的脸,华宣不傻,但是她也不愿去解释什么。她认为,许多事情是根本无法解释的。
冗默走到华宣面前,上下打量,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质问华宣:“你去哪里了?”
华宣瞟她一眼,淡淡回道:“被鬼吏掳去了宫外的森林。”
“哦?”冗默嘴角勾起冷笑。“你可知道,围剿御神殿的士兵们一个个非死即伤,只有你,只有你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华宣依旧平静,只说道:“那又如何?”
冗默走近她,食指轻轻划过华宣腰际的剑鞘,上面还沾着鬼吏的血渍,冗默把食指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讥笑说道:“华宣,你能告诉我么?为什么你的那队士兵无一幸存,鬼吏却独独放过了你?”
华宣脑海里像翻书一样闪过些片段,想起苗依轻轻挽着的白袖子,想起苗依提笔书写的认真神情,想起苗依背后散落的黑缎子似的长发,想起苗依对她说:华宣,你可是怕我了?这世上只有孤鬼与我为伴,我终有一天会负了你的情谊。
华宣一直羡慕着苗依,因为她活得很真,很真……比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要来得真实。
对于冗默的问题,华宣选择了沉默,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答她……
她早已迷茫了。她在心底问着自己,自己的这一生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永远的任人摆布,永远的封闭自我,就连姊妹,也是永远的猜忌……
华宣选择沉默,冗默的脸庞更加冰冷可怖,她的脸凑近了华宣的耳际,声音沙哑:“有名士兵在咽气之前告诉我,鬼吏呼唤着你的名字然后将你带离了御神殿,你何时起,与鬼女的走狗亲密起来了呢……”
冗默的话在华宣听来分外刺耳,她沉默不语的走进士兵。想要离开这里。
冗默倏地转身高声喝道:“站住!”
大门前的士兵闻声,齐刷刷的举起了兵器!拦住了华宣的去路。
华宣脸色微变,转身直视冗默,“你想要怎样!”
冗默沉着脸色,说道:“取下她的佩剑和御赐佩玉。”
华宣听冗默这样说,神色微惊,但是仍旧没有反抗的任凭士兵们取走了她腰际的剑与玉。华宣无法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冗默,竟有一种往事重演的错觉。
“华宣,我原本也不想这样,但是我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面对华宣那异样的神情,冗默只是如此回答她。
交代,交代……华宣的眼神里流lu出鄙夷,她最厌恶的就是交代,她的整个人生,她的整个存在,仿佛都是为了这个交代。她也厌恶着自己,因为自己无力去改变……
苗依啊苗依,你至少还有孤鬼与你作伴,我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哎……
“这次,你打算幽禁我多久?”半晌后,华宣抬头问冗默。
“直到你愿意亲口告诉我真相。”冗默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华宣与鬼女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她无法忍受!一个是自己的妹妹,一个是丑陋不堪的怪物!她感到无比的屈辱!
“真相?……”华宣只觉得这个词分外悲凉。那个时候,她在感情的煎熬中茫然不知所措,冗默也让她说出真相。
如何说得?那时,她爱上了一名被冠上叛贼头衔的副将,她本不应该去爱一个人,她也从未爱过,却不幸的在监视他的过程中爱上了他的点点滴滴,他们终于私定终身,准备逃亡的前一晚,她告诉了冗默一切,这是珍贵的道别,与她最亲密的姊妹。至少华宣是这么认为的。
结局却是,冗默用药迷晕了她,将她锁在地下酒窖,自己穿上了华宣的衣服,她们原本生得一样面孔,那位副将只当是恋人来了,不想却被最深爱的人一刀刺进心脏——冗默胜利归来,逼迫华宣在佛祖面前立下重誓:从此,再也不爱了……
华宣得知副将的死讯,得知冗默是扮成自己的模样去杀了他……华宣脑海里一片空白,佛像面前,她拿刀割断了那原本与冗默一样的长发——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生着一张与冗默一样的脸!!!
断了发,不再与人结发……
从此,华宣的衣着式样都与冗默不同,就连声音,她也故意低沉着说话。
直到今天,华宣仍旧能在梦里看见昔日的恋人,狰狞的冲她怒吼:你为何要杀我啊?!宣儿!你为何要杀我啊?!!
——我没有!我没有!!!——
这一次,又是真相。回首往事让华宣感到更加无力,她双目无神的抬起头,对冗默说道:“没有真相……你若想知道,便去寻来鬼女自己问罢……”
冗默听了,面色一凌,“华宣,你疯了,幽禁这几日你最好清醒清醒!”说完,冗默的眼神扫了扫两侧,士兵们便将华宣围住,以兵器抵在华宣背后,要将她带去幽禁的地方。
华宣犹如行尸走肉随着士兵的队伍前行着。她在想或许冗默说对了,她确实是疯了,并且,疯了好多好多年……
冗默看着华宣渐行渐远,心里既恼怒又痛心不已。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与华宣会走到如此地步,她做的每一样事情,分明都是为了华宣好啊……华宣,为何你不懂?
冗默手里拿着从华宣身上取下的佩剑饰物,捏得紧紧的,她不禁在想,此刻手里的,若是华宣的心该多好,人的心,若能这般容易就抓在手里,该有多好啊……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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