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紧闭着唇,在马车上沉默不语。
“我爹今日去见赵大人了,因而不便相送,他让我向你转告,一路顺风。”
“大事将成,待我回去处理完事情,就会派人送来解除婚约的信函。”末了,李彦转头对她说道,“这几天委屈你了。”
元宝宝一笑,带几分得意,摇摇头,“爹爹说了,我们元家这次飞黄腾达,多亏你了,我何来委屈之说。”
李彦自然也是轻轻一笑。
两人不再言语,马车仍旧朝着港口的方向疾驰。
元宝宝虽然年纪尚轻,但能与李彦出入各种场合演这一出订亲戏,可见她心里十分清楚利害关系。元宝宝天生便对利益有着灵敏的嗅觉,这也是她自幼受他父亲栽培所致。
事实上,元丰商行虽然靠木材发家,元宝宝的父亲却是一直关注希国的造船业。
希国寥寥几家船厂,利润却是极为丰厚,最好的例子便是李彦手中的一如风商行。两年前的一如风几乎掌控了希国周边所有海域,也挤垮了两家规模稍小的船厂。然而皇室似乎察觉到了危机,尽管一如风的船业技术一流,可是一个国家怎能被一个商人掌控?于是,宫里下了订单,让一如风造出这世上最贵气的楼船,用于接送外宾。——一箭双雕便是如此了。皇室的士兵驻扎进了一如风的船厂,禁止一如风接其他订单,不但利用一如风的技术造出了“玄鸟”,也救活了其他原本没有生意做的船厂。
元进宝就是那个时候起了心,他开始投入大量资金,去收购那些经营不下去的船厂内的器械以及工人,并且在炎决岛南部修建起一座规模堪比一如风的船厂。经营一家船厂,元进宝没有任何经验,于是他主动向李彦示好,一来二往,两人便达成了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源于希国的军械司,对于造船业而言,除了游玩的楼船,打渔的渔船,运货的货船,载客的行船,在这样一个乱战的时代,最大的需求者永远是皇室。战船永远处于需求的第一位。希国一直受夷禾国控制,兵力薄弱,并且不允许希国设立军械处,这也是希国这些年在两国对战时一直处于下风的原因。
然而今年却不一样了。希国的皇帝在汕岛久久不能收复后,于工部设立了军械司,军械司的司卿位置虽然一直空缺,但是选出适用于皇室的造船厂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一如风成了最大的赢家。……不,原本应该如此,但是李彦却不想。于是有了娈童的丑事,于是朝野中有了分歧。任他一如风造船技艺再厉害,也不会选一个身陷丑闻的人,选李彦,便是皇室的耻辱。
这天朝中元老大臣赵大人为元进宝带来了圣旨。
授命元进宝为工部船业行台,元丰商行入籍皇室,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另一份圣旨,已经在送往扶泊的路上了。
元宝宝也曾怀疑过,她问她的父亲,这样的好事,李彦为何不愿意?他父亲却回答她说人各有命。
一旦被皇室所用,名利皆收,李彦,你为何不愿意?——还是说,在你面前有着比这些更加诱人的利益呢?
哪个商人不逐利?
元宝宝不信李彦是淡漠名利的人。只是眼前的诱惑不够多罢了。元宝宝心里如此想。
李彦没有注意到元宝宝一直注视着他的侧面,因为他一直在思考别的事。一如风如今面临的危机是他早已料到的,他没有太在意,而被调包的鬼女之书,就算追查起来也需要时间,他还有时间,有时间去布局,有时间去挽回……只是对苏苏,他真的不知所措了。现在,离开是最好的法子,让他静一静,因为他已经不明白自己的心。
她明明只是个孩子,他却不能把她当做孩子对待。
她也是位女子,他也不能把她当做一般女子对待。
他疲惫不堪,不知对错……他爱她的率真与聪慧,爱她的刁顽与乖顺,她说的对,他是喜欢她的……本应是柔情的话,却像利刃一样插进他的心里。明明是喜欢她的,为什么,他却退缩了……
只因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暴戾,眼中散发着对血的渴望。那不是苏苏,那是鬼。
嗜血的鬼女,她的心仍受鬼火所操控,身上寄居着恶鬼,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啊……
苏苏……
别馆在皇城外,去往港口需路经城门——苏苏的马车疾驰而过。
“停下!”马车里的苏苏忽然喊道。
车夫闻声,急忙拉紧缰绳,马车仓促中停下来。
“小姐,怎么了?”
苏苏拉开帘子,环顾城门四周,警觉的问道:“城门不是应该有很多士兵吗?怎么只有两三个人……这几天不是戒严吗?”
“哦,听说要抓的人已经被抓到了,所以不用戒严了,士兵们也都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被抓到了?!”苏苏一惊,心底立即想到了芊眠。但是她不敢肯定,便又问,“是怎样一个人?”
“呵呵,小的没有亲眼见到,只是听街头巷尾都在传,说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真是奇怪,好好一个年轻女孩,怎么就得罪官府了呢……也不知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每一个字,都好像能联想到芊眠。
苏苏忽然踌躇不定了。是去追李彦,还是去确认一下芊眠的安危?
不,怎么会是芊眠呢?以芊眠的功夫,怎么可能会被抓住!不会的,不会是她!……
苏苏想让车夫继续前行,刚张口,却又停住。如果真是芊眠……
苏苏忽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敢冒这个险,哪怕这是个局,她也要去确认芊眠的安危啊!而李彦,她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去找他说个明白……然而跟芊眠,已经难以冰释前嫌,芊眠因她而生恨,被囚九年是因她,四肢俱残是因她,满腹仇怨也是因她!
“不去港口了,送我进城。”
芊眠不能出事,她们约好了五年后要一齐回伊萝岛的啊!——不论想与不想,必须回去,为五年后的祭祀,洗清身体内的鬼火,重新为人……
当苏苏抵达城内,已经满城风雨。被抓的女孩因为胸口有奇怪的烙印所以被强行带走,据说此刻收押在司衙府里的大牢,明天一早皇帝的旨意下来后,就会裁决她了。
苏苏的心里躁动难平,更加确信被抓的人是芊眠了。芊眠来炎决是有可能的,众人皆知那珍贵的半册鬼女之书藏在炎决皇宫里,芊眠恐怕正是来夺书的……
再无法忍耐下去,苏苏独自来到司衙府后院处,伸手叩门。
开门的衙役见是一个手捧奇怪匣子的小女孩,正微微诧异,忽见眼前女孩双眸倏地血红!一手轻推,他只觉得胸口如垂大石,痛不能言!整个身子被不知名的气力一下推撞到柱上。
“妖……妖怪!——唔!……”
苏苏早已气急攻心,心中所念全是芊眠安危,她妖气四溢,长发飘扬,灵敏嗅到一股浓烈的檀香气味——檀香,她最恨檀香!麻痹她的嗅觉,连头脑也变得混沌!那气味最浓处,恐怕就是囚禁芊眠的地方!
苏苏似鬼魅一样袭入司衙府。
所到之处无不惊声恐叫!自她体内散发出来的妖气,如无形的利刃穿透每一个官兵的躯体,血液四溅,一地丑陋的红渍,直直拖曳至地牢——
果不其然,地牢墙壁上点了无数的檀香,香气浓重的使苏苏的步伐微微迟缓,她顿了顿,觉得这烟雾熏得她眼睛也酸涩起来。猛地摇摇头,苏苏屏住呼吸往深处走去。
幽暗深处隐隐显出一个人影来,低垂着头,双手被缚,高挑的姣好身形,一袭黑发披散而下。苏苏看得心中一动,真是芊眠?!
苏苏慌忙的跑上前去,握住女子的肩,急切问道:“芊眠?芊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子低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尽管身形如此相似,面貌却完全不一样!!!
苏苏怔住,忽然觉得一阵剧痛!
“你!……”苏苏低下头,看见那女子的手不知何时自行解开了,手中握着一柄短剑,此刻已刺进自己的小腹——
纯金的短剑,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上,裸露着一排整齐的梵文,这些文字被刻在剑身上,像咒语一样灼烧苏苏的伤口!
血,如泉涌出。就像方才苏苏杀死的那些人一样,流个不停。苏苏的脸惨白如纸,她痛苦的弓着身子,抬头看见,面前的女子正对她露出傲然的冷笑。
苏苏被激怒!她一股妖气即将释放而出,却忽然感到无数针芒刺向身体!!!
“啊!!!——”琉璃匣子骤然掉落到地上,苏苏双手环抱身体痛得跪倒在地。
那女子轻声笑了笑,走至一旁。苏苏抬起头,才看见在她左右暗处竟安置了三尊佛像!金光罩顶,苏苏的妖气生生被镇压住了!
苏苏想起她当年身处襁褓之中,初遇道虚婆,那道虚婆对她掷出念珠,也是这样光芒万丈,遍体疼痛。再之后,妖气被压抑,记忆也被封印。
不,她不能被这区区几尊佛像所囚!
地牢外齐刷刷走进来一队人,他们纷纷在那陌生女子面前跪下,嘴中说道:“恭贺冗默大人俘获鬼女!”
苏苏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女子的背影,她恨不得此刻就咬穿她的心肺!!!
然而那名叫冗默的女子并没有回头看苏苏,她接过一旁侍卫递给她的锦缎长袍,面色平静,只轻轻说道:“把那些僧人请来诵经,决不能让她跑了。”
“属下遵命!”
苏苏的视线开始模糊,她下意识的将地上的匣子重新揽进怀中,便昏了过去——鲜红的血涓涓不止,渗入匣子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