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阳初照,大同城南门瓮城外,横列着一百瓦剌重骑兵,其中数名鞑子策马绕圈骑行,一个劲的呼喝自嗨,就像进了自家菜园子一般自在。
这百骑鞑子的领头者名叫皮哈马黑麻,此人生得十分魁梧,曾数次充任瓦剌赴大明的使团成员,其百户的官职还是正统皇帝下旨赐封的。
巧的是,郭登曾在正统十三年上元节奉天殿盛宴上见过此人,当时彼此之间还打过招呼叙过礼。
可是,今日的皮哈马黑麻丝毫不给郭登情面,操这一口多年出使大明练就的流利汉语,恣意辱骂郭登。
“都说大同总兵郭登是天下第一缩头乌龟,果不其然,今日耶耶我都快喊破嗓子了,郭乌龟仍缩在壳子里不肯伸头。”
“郭登郭登,缩头乌龟,只敢缩着头,伸头必遭剁!哈哈哈······”
我日你先人!
有些时候,郭登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并非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堂堂总兵官站在主城墙的望楼上,远远听着皮哈马黑麻没完没了的辱骂之词,气得嗷嗷直叫,抓耳挠腮。
卓轩登上了另一处望楼,瞥见那边郭登的狼狈样,有些想笑。
一切都如林峰所预料的那样,也先派出百骑人马骚扰大同城,这些人连同驻扎于沙窝的另外九百骑兵,组成了一支力量不容小觑的机动部队,意在牵制城中明军,掩护数千鞑贼奔赴雁门关并安全回撤。
如今郭登手下的大军大多悄悄去了外围,连林峰也率领千余精兵隐匿行踪靠近沙窝一带,盯上了那里的九百鞑子,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即将打响,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郭登眼看就要与持异议的沈固、陈公摊牌了,不料一百鞑贼寻上门来搅局,这让郭登大感头疼。
城中可用精兵唯有三百牙兵,另外还能从卫所军中简拔五百精兵,面对一百鞑贼,出城作战的军队派少了多半打不过人家,若把八百精兵呼啦啦全开出城外围攻鞑贼,鞑贼必退,撤退途中极易让追击的明军遭受重创。也先很善于玩这种杀回马枪的把戏,曾在阳和之战、土木堡之战中屡试不爽,故而郭登须得当心。
且万一让沙窝那边的九百鞑子获讯后包抄过来,追击的明军命运堪忧不说,包括林峰那部人马在内的数万明军的军事部署也会被全盘打乱。
若不打败眼前这百骑鞑子,沈固必将更加激烈的反对郭登调动大军出战,争论恐怕会演化成死杠,届时郭登没多少筹码可供摆平掣肘的文官、宦官。
“劳资定要灭了这一百虏寇!”郭登愤然道,但见其长须在晨阳中抖动。
一旁的沈固移目徐徐望向郭登,迟疑片刻道:“如今是战是和,朝中尚无定论,大同守军一旦贸然出战,大明与瓦剌的战事必将激化,这并非朝廷所愿,还请郭总镇三思!”
陈公许久都没见到方善、许贵的人影了,屡问郭登,郭登总是以虚言应付,于是记恨于心,此刻见沈固又将阻止郭登用兵的旧话重提,便乘机任性起来,沉声道:“郭总镇暗中调动大军,洒家一概不知,若不明言,洒家断然不依,大不了跑到京城奏请皇帝陛下,讨个说法!”
先前沈固出言阻止时,郭登未加理睬,现在听得陈公口出重话,公然挑战总兵官的统军权威,当即眉头一拧,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良久后堪堪敛去怒意,淡淡道:“今日是沈宪台夫人的六十寿辰,大家回去吧。”
瓦剌人都找上门来了,大同明军的武将、文官、宦官却依然各怀各的心思,各唱各的调,争论时甚至不避部属,这让心思活泛的手下瞧出了几分端倪。
卓轩将方才郭登一怒一敛的明显表情变化瞧在眼里,敏锐意识到征西前将军恐怕要摊牌了。
郭登摆明了要撇开沈固、陈公的掣肘,霸王硬上弓,二人赞同也打,反对也打,由不得文官、宦官从中作梗。
于是,三人间的暗争演化为明吵,终于在沈夫人的寿宴上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沈固的宅邸本在京城,因常年驻守边城,其夫人跟了来,便在总镇署南侧找个空置的大宅作为临时住处。
适逢沈夫人六十寿辰,总镇署几名要员早合计好了,不对地方府县张扬,只让军中百户以上军官悉数到场贺寿,沈固夫妇以年迈之躯常年戍边,大家借一场寿宴聊表敬意,顺便热闹一番。
今日出席寿宴的都是有品秩之人,牙兵军官原本不在受邀之列,可开席半个时辰后,卓轩、吕良就被传到了沈固的住地。
走进大宅的正堂,就见里面摆着八桌筵席,座上清一色的军官,映入眼帘的,除了三双含怒的目光,就是无数道躲躲闪闪的眼神。一道竹帘将正堂与里间隔开,里间应是军官们的妻女陪着沈夫人,郭嫣大概也在里面。
席间不见袁、裴二老的身影。
卓轩匆匆扫了现场一眼,立马和吕良一道,朝座上上官行礼,随后躬立在门边,没有入席。
郭登、沈固、陈公都阴沉着脸,显然刚刚发生过言语冲突。
这个时候其他军官一般来说都不太好自处,装聋作哑很难装出水平,又不便兀自吃吃喝喝表现得不恭,无奈之下,各自侧过头去,避开郭登、沈固、陈公的视线,垂首整理衣袖,或无故翻白眼,或干脆抠脚板,尽量证明自己没长耳朵、眼睛,甚至没长脑子。
卓轩静立片刻,就深深感受到了这里的紧张气氛。
郭登一甩衣袖,沉声道:“吾意已决,而今之势,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陈公冷冷扫了郭登一眼,一字一顿道:“洒家还是那句话,凡事不可乱开先例,不经洒家许可,谁也休想擅自调动大军,郭总镇若不收回成命,洒家必定回京奏请天子,讨个说法!”
陈公当众挑战郭登的权威,次数绝对不少于两次,至少在卓轩看来是如此。卓轩猜想,郭登在望楼上的那次动怒勉强可以忍住,而此番在一大帮部属面前受逼,若还是隐忍不发,那就不是郭登了!
果然,郭登豁然起身,“久居边塞,陈公公耐不住苦寒,想回便回吧。来人!送陈监军回营,待本官打完此仗后再送陈监军回京!”
“郭登,咱们走着瞧!”
不待士卒上前,陈公拍案而起,拂袖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