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意,但暖阁里自然是暖和的,取暖的方式却不是寻常人家那样烧炭,因为张家大爷闻不惯烟火气,让人在这三丈方圆的阁子底下凿了四下贯通的水道,安上铸铁做的铁管子,管子里一头进、一头出,周而复始的注入烧开的热水,每日里都要有七八个仆人为他烧水、灌水。夏天里则从地窖中取来冰水灌入,同样周而复始,让这暖阁四季如春,没有寒暑差别。
张家大爷时常待在这里“修身养性”,仿佛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家族的大权其实是他牢牢的抓着。他是个人,堂堂进士,外头那些打打杀杀、欺压百姓的龌龊事就由他那二弟张崇义去做,自己出面的都是些捐资助学、修桥补路、赈济灾民之类的善事。两兄弟一黑一白,一明一暗,用看似相反的两种手段牢牢的控制着家族名下成千上万的佃户、茶农。
“历练了这么些年,一点都没长进,什么事这么慌?”张崇仁头也不抬,语带责备,拿笔在桌案上继续画他未完成的梅花。
张崇义一头的汗,似乎是这暖阁太暖了,他没管兄长的责备,只是急着道“大哥,各处田庄的泥腿子们都闹将起来了,底下快要罩不住了!您快别画了,想想办法吧!”
张崇仁拿起桌上的戒尺,把他那沉不住气的二弟打了一尺子。
“平日让你、养气,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小事就鸡飞狗跳的,像个什么话!”张崇仁板起面孔,教训起来。在他看来,不过几个泥腿子闹事,年年都有的,抓起来打一顿,关两天就老实了,实在不行减两成租子,送几斗米粮,足够让他们感恩戴德。整治这些愚民就是恩威并施四个字,平日里要压着让他们老实干活,要是压的紧了,要闹,那就稍微缓一缓、给点恩惠,只要不是狗急跳墙就是了。
“大哥,您是真不知道,这回泥腿子们可有新来的知州撑腰,衙门已经在清查田亩、编定户口,听说还要给穷鬼们分田呐!泥腿子们都兴奋的跟疯狗似的,已经把咱家好几个庄头都抄了家了!”
拿毛笔的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从笔尖落下,在纸张上溅开,好好一幅梅花图多出来一滩黑。
张崇仁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对二弟张崇义道“拿我的帖子,你亲自上门去请林郑周吴四位老爷来家里吃茶,就算跪着也务必请来,我自有计较!”
“是,弟弟这就去请!”
过去五大家族之间利益互相纠葛,既有合作也有竞争,但到底还是同一条船上的,而且各家世代通婚不绝,仔细排起来都算是亲戚。
五大户中,张家的势力相对薄弱,但张家老大是进士出身,哪怕在文风鼎盛的晋江一带,那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其余四家家主也不能不给三分薄面。况且这一次的庄户闹事当中,林郑周吴四家虽不像以田产为主业的张家损失那么大,但各家名下的田庄也全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种时候确实应该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张家的花厅里,锦缎铺地,摆了一主四宾五个席位,每个席位后都有几张交椅,那是让随从的后辈和管家、亲随们坐的。
打扮的精致俊俏的丫鬟婢女们小心翼翼的鱼贯进来添茶、上点心。在这春寒料峭时节,老百姓们都食不果腹、忍饥受冻,但在这花厅里,每个小案上都摆满了美酒鲜果佳肴,不过在座的这些人似乎引心思都没在饮食上。
花厅里左右四个席位先坐满了,剩下上首的主宾位置却还空着,众人等了半晌,看到张家二爷张崇义匆匆跑来喊道“大哥,来了,来了!”
不用说,是林家的林老太爷到了,张崇仁整整衣冠,迎了出去,其余郑、周、吴三家的老爷们也都跟着出去迎接。
“林老太爷,快请、快请!您老能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林家家主林培德年届七十,在五家当中位最高、年最长,加上林家的势力也最强大,故而是各家自然而然的领袖。众星捧月般将他簇拥到厅堂上首。
一番行礼客套后,众人落座,张崇仁先端了杯子开口“今日有幸,请到林老太爷和诸位乡贤同仁,张某不胜感激,粗茶淡酒,不成敬意,请,请!”
觥筹交错,暖个场子,顺带着就要把正事牵出来。张崇仁先起身给林老太爷的杯子添了添,敬道“最近我家庄园里的事有些麻烦,晚辈冒昧,还请老太爷金口示下!”
泥腿子闹事的问题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这次五大家族聚起来要说的主题,张崇仁让弟弟传话的时候也都向各家转述过,所以一说出来众人便都了然,一起放下杯箸来听。
林培德轻轻呷了一口茶,算是回应张崇仁的敬酒,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泥腿子成不了事,关键是后边站着的这位新知州!此人不简单呐!”
张崇仁点点头,深以为是,座中众人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像这位知州。老朽在泉州几十年,前所未见。”林培德老太爷靠在椅背上慢腾腾的分析。
“初时,老朽还以为他是个会打仗的莽夫,后来又觉着他像正途出来的士林中人,有时还看他像个生意人,但他都不是。老朽识人几十年,对此人却是怎么看怎么错”
言下之意,不管是莽夫、人还是生意人都不难对付,但三者都是、又都不是,那就有点难对付了。
如今在台面上掌权的无非是这么三种人,一种是捏着刀把子的,像蒙古人,够莽了吧,但并不难拉拢收买,当初董文炳南下,五大家族提供了几千担粮草,双方相安无事,若泉州真能攻下,想必他们还能继续深入“合作”。第二种是拿着印把子的,像那些仕进正途上来的官,除了一个印把子啥也没有,像泉州各县的知县,或者过去的几任知州都是如此,这种人最好解决,凡事都得依靠着他们这些“乡贤”,甚至上任初就得到各大家族中拜拜码头,如若不然,“乡贤”们有的是整治他的法子。第三种是拎着钱串子的,像蒲寿庚之流,还有五大家本身,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嘛,有利益就可以交换,多少年来都是合作共赢的。
但从各种渠道的消息看,这位新知州三样都靠边,但又三种人都不是,难搞了。
“林伯父,小侄有些不明白,您说这知州刚来就跟咱作对,对他有啥好处?”郑家家主郑孔豹很是不解,按说想在泉州站稳脚跟最合理的方式就是跟他们这些地主豪强合作,联合泥腿子与他们作对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眼下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道理,但泥腿子们觉得有道理,他这是在邀买民心呐!”林培德拍拍椅背对郑孔豹说道,林郑两家通婚不绝,这郑孔豹还是林培德的侄女婿,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指导。
“编牌甲、练材勇,还要分田地,这是要断咱的根呐,今后还有谁肯听咱们的话!”周家家主周才充也起身出言。
“咱们五家家丁、私属加起来好歹也有一两万人,还有矿工、盐夫五六万,在泉州地面上,咱们用得着怕他!?”吴家家主吴庆升对周才充的担忧有点不以为然。
“吴仁兄说的没错,我看泉州官兵拢共不过万把人,他若不识抬举,咱们五家合兵攻下城池,献给北元,新朝廷少不了给咱封官加爵!”说话的是林培德的幼子林世杰,林老太爷四个儿子,世文、世武、世雄、世杰,其中就以这老四最爱舞刀弄枪。
“荒唐!你以为打打杀杀是那么容易的!咱们五家繁盛至今日,是靠明哲保身,不是靠打打杀杀!”林培德当着各家的面斥责了自己的小儿子,这也不是没道理,这么多年来,包括林郑周吴张在内的地方豪强在乱世中求存的原则就是拥兵自保,在各种势力之间游刃有余,不轻易站队,直到局势明朗了才可能选择强的那一方依附,他们的兵马不是为了哪一个阵营去拼杀,而是为了给自家争取更大的资本。
“要我说,就悔不该坐视那厮得了泉州,当初若帮了北朝就没这些事了”林世杰被老父亲斥责并不心服,仍旧轻声嘀咕,被身旁的三哥林世雄拿手肘捅了一下才闭嘴。
“这位知州的水太深,老朽也摸不到他的底,我看他要么是想做王审知、留从效一类的人,据地称王要么是想做大宋的忠臣,死钉在北朝跟前。无论怎样,都是长驻泉州的意思,所以他要民心,要牢固的抓住这些泥腿子。”
“那该如何应对?”
“老朽有几个意思,诸位如果觉得有理,姑且听之吧!”林培德从椅子上略欠起身,再呷一口茶水,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面相众人。
所谓姑且听之当然是说的客气了,实际上林老太爷的话就等于是命令,正常情况下是不容置疑的。
“第一点,要留退路,还请张贤侄修书一封,告诉知州老爷,咱们五家愿意减租减息,支持那什么牌甲、材勇,可以许他八千担粮草,供给军食。”
“第二点,泥腿子们就由他们闹,该吐出点好处也要吐,不要好人都让州县衙门做了,我们都做恶人。缓一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忍一忍就过去了。”
“第三点,咱们五家的坞堡还得严守着,泉州只有一万兵,他到现在也并不动武,想必也晓得进退,把各家的兵甲都取出来,练的勤些,不用怕他,也不惹他。泉州的局势这两年必分胜负,咱们还是得坐山观虎斗。”
“第四点,咱们各家合计合计,派些人去福州、去临安、去大都,或者也去海上的行朝走动走动,提早做点谋划,省的事到临头又像今日这般被动。”
“第五点,严密探听北朝兵马的动向,北朝丢了泉州,必然还要再来,可以先传话过去,什么时候大军要再下泉州,就说咱们愿意起兵响应!”
林老太爷年界古稀,脑子却还灵清的很,一条条一款款滴水不漏,跟做生意一样,买卖亏了就及时止损,回笼资金做好准备再赚一笔。眼下林老太爷的意见主要还是要取收势,不轻易冒险争斗,毕竟十万元军都已经退走,动兵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了,至少要等到北朝的下一轮攻势,才好见机行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