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张镝一行百人变换衣装旗号,打出朝廷上使的仪仗,光明正大的走官道过处州境内。陈复以崔文卿的名义坐着八抬大轿,杨淑妃和俞修容屈尊纡贵,伪装作官员眷属,坐两乘小轿,益王、广王自然也藏在了各自母亲轿中。
旁人看来,只知这一行人威风八面,敬畏不已,哪里看得出其中的猫腻。
知州梁椅前几日招待王世英才出过一次血,又有上使需要孝敬,只想快些打发了,礼送出境,很积极的安排了船只。梁椅不久前接触过上一拨使者,记忆犹新,看这一批是差不多的规制,不过气派更大一些。因为东西本来都是真的,只不过人是假的,当然就看不出这其中有何异常。
官船东下,顺风顺水,十分便捷。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虽有一点夸张的成分,但处州至温州不过三百多里水路,确实用不了多久,差不多傍晚,船只就已到青田境内,距离温州只剩下半程,再过一日应当就能到达了。总算是脱离险境,张镝心情稍宽,下令停船泊岸,烧火做饭,准备歇宿。
此地一处江湾,正适宜停船。傍晚时分,空气清新宜人,更兼安危无忧,紧张逃亡了十来天以后终于觉得轻松无比。
趁着夜饭未就,舱中无事,便带着“狗皮膏药”上岸走走。
出舱时直觉有人看着自己,侧身望去,只见旁边一条小船上一人头戴斗笠、匆匆掩面,甚是奇怪。
陈复也注意到这边,说道“这船似乎从处州起便一路跟着我们,不太寻常。”
要说往常这瓯江上船来船往,碰到一二同行的不足为奇,但张镝等人刚出险境,仍旧心存警惕,有什么异样都要看在眼里。
张镝眼神示意,就有几名士卒出来,准备下去围了那小船。而小船中那戴斗笠之人发觉自己已被人注意,拉住船揽就跳上岸去。
张镝的船大,离岸数尺,也一跃而上,紧跟过去。
三两步追上了,也看清了那人眉目。失声喊出“陆”
那人却不理他,拂袖而去。
张镝忙又拉住,问到“陆少卿,你怎在此?”
那人扯不过便骂“卖主贼,休要无礼。”
“什么卖主贼?定是误会了!”
“什么误会,你与降臣沆瀣一气,还充当北虏走狗,招降我大宋州县,敢说没有变节!?”此人说的大义凛然,浑然把张镝当成了叛臣贼子。
张镝苦笑,看来自己的伪装不仅骗过了别人,把自己人也瞒住了。
这戴斗笠之人乃是大宋宗正少卿陆秀夫,最是忠诚耿直之人,当初曾奉旨在临安犒师,张镝见过一面,故此认识。虽不知他缘何在此,但张镝敬重陆秀夫的操守,知道哪怕全天下都背叛宋廷,他也不会轻易投降。于是无奈言道“此间曲折,一言难尽,少卿但随我上船一看,不言自明!”
要说陆秀夫的经历也是不易,临安投降以后,他不愿降元,就带着一家老小避走出京,在路上听说益王、广王已逃往南方,满心希望的一路寻访,但一直未得踪迹,暗自猜测着两王会往东南而走,便打算到温州方向去,途径处州乘船时遇见了张镝一行。当时张镝气势煊赫,号称是元廷招降特使,还有那贰臣、处州知州梁椅相送,不论怎么看都是个为虎作伥的叛臣形象。
后来继续东下,仍是往温州去,一路上也随时监视着这伙“叛臣”的动向,就这么一起到了青田地界,结果不留神就被人看破了。
听了张镝一番解释,陆秀夫半信半疑,心里觉得大不了豁出去一死,反正不管他玩什么花样也要坚持志节,且去一看又能如何!
跟着张镝上了居中一条大船,先在外舱见到领右卫将军、驸马都统杨镇,陆秀夫便已是一惊。接着进去又看到了杨亮节和俞如圭两位驸马,更是诧异。掀帘进了中舱,竟见到了杨淑妃、俞修容以及益王、广王。陆秀夫作为宗正少卿,权起居舍人,是为皇家最为亲近的文臣之一,宜曾担任皇子老师的角色,对于现在见到的这些人当然是熟悉不过,正是这些日子苦苦追寻的人呐。
陆秀夫蓦然呆愣在了原地。
突如其来的惊喜,以及心酸。
陆秀夫失声痛哭“殿下!微臣来迟啊!”
蓄积了多少天的愤懑、苦楚、绝望、无奈,一时间倾泻而出。
杨、俞两宫也难自持,惊喜之下,抱着各自儿子,梨花带雨痛哭了一场。二人虽贵为帝妃,但说到底也只是不到三十岁的小寡妇,经历如此波折,彷徨无助凭谁诉啊!
逃亡以来,几百人的扈从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只剩下百余人,王府旧人更只有二三十个。这些人中,驸马、国舅虽然亲近,但能力不足。张镝等人忠勇能干,但属于新人,终归隔着那么一层。而陆秀夫在先帝时就是信重的臣子,熟悉而且可靠,这才是让人放心的主事之人。有了寄托,便能敞开心扉,终于能无所顾忌的哭上一场。这不是辛酸的泪水,更像是宽慰的眼泪。
主臣几人互相劝了一阵,止泪为喜,复行了礼,陆秀夫便识趣的退了出来。
拭干泪痕,出得舱外,正又遇见了张镝。
陆秀夫深揖到底,良久才起,其中意味,尽在不言中。无尽的感念之情都在这一揖之中了。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转变。从青田再往温州出发,只剩下一百多里水路,一天时间也就绰绰有余。于此地汇总各路消息,已能确证,温州一带仍旧未曾失陷,前路终于是安全的了,众人用过饭,就地歇宿,警戒一夜,次晨天一亮就往温州进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