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消瘦的脸陷在洁白的枕头里,我分不清脸与枕头相比,哪一样更白,却是一样的惨白。
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时,要说我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没有一丝不安,是不正确的,我忽然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就好像沈允鸿中枪倒地后,我也想一枪了结自己,是同样的感觉。
可尼采又来提醒我了:瞿麦荣,你正在战斗,牺牲在所难免。只要时光之碑能照亮地球的天空,这一切就是值得的!
于是我仅存的一点歉意很快消失了,如同春天里下起的雪,落地即融。
我给二儿子起名叫兆航,但因为患有先天性表皮松解症,别说远航,他连医院的大门都迈不出去。
除了皮肤脆弱如纸,日光光照他也不能抵受,一个护士抱着他靠近窗户,他的脸颊竟冒烟了。这种病症可不属于大包性表皮松解症范畴。
紫倩产后无比虚弱,这个打击对她更是致命的--她把兆航的病因全归结到了自己身上,认为是因为怀孕时总尝试自然流产,才导致了这样可怕的后果。
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在生命中剩下的两年时光里,多次试图自杀,以至到最后,我不得不找人24小时看着她。在我意识到可能很快就要失去她时,竟有点舍不得了。
哎,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命运也很奇怪,紫倩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一种血液疾病。她全身都出现了石灰状白斑,死时眼球仿佛变成了透明的。在她弥留之际,我默默注视那双渗人的,不像是地球人的眼睛,觉得透过两道瞳孔,能直接看清她的大脑。
没有医生能查明她的病因,只好笼统地称其为白血病,可在目前医学所涉猎的白血病种类中,任何一种都无法将她的病症归类。
医院提出做尸检,我这唯一的家属当然不同意!她是因什么而死我很清楚,正是金属氢中毒,这还用查吗?就算查,以地球人现有的医学水平也查不出来。
不过紫倩的死,给了我一个提示,这提示就如上帝之手,帮我拨开脑子里的迷雾,从此世间万物刻印进来,都能被我清晰辨别。
我知道不该提上帝,因为我不相信他的存在,那么这提示还是尼采给我的,他果然从未离弃过我。
这个提示就是,既然紫倩的血里含金属氢,那么兆航,这个被金属氢害惨了的孩子,是否本身就可被看作是一大块金属氢载体?
作为初生生命,生命垂危的婴儿就像实验室里的一束合成光。这束光由无数未知微粒组成,它能适应怎样的环境,在成长后又能拥有多大的能量,我一无所知。我必须开始着手于各种实验,才能得出结论。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兴奋得难以自己。我再也没时间为紫倩的离世难过,更不认为有必要自责,只要成功地竖立时光之碑,所有为这项事业作出过贡献的人,都会碑上留名!
兆航不能离开医院,我想尽办法也弄不出他来,于是只好花大价钱,在家里为他设置了家庭医疗室。
我悄悄采集了他的血去做实验,希望从中提取出金属氢,但还是不成功!一次又一次,我始终萃取不出我想要的东西!
难道命中注定,我是个失败者?难道长期以来孜孜不倦的追求,是错误的?
我精疲力尽地倒在地板上,望着实验室的天花板发呆。那种绝望,夺走了人生所有的意义,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可耻又可悲,我还有必要继续活下去吗?
可猛然间,显示血液分析结果的分析仪发出警报,像催命钟一样让我心惊肉跳。
“怎么回事?仪器出故障了?”我从地上翻身坐起,莫名其妙地朝四周看。
那台分析仪确实带有警报提示功能,但从来就没用到过,要真出了问题,可不是连仪器设备都要与我过不去?
我厌烦地挪到显示器前,一眼望去见到的不是什么分析结果,而是一个黑乎乎的大脑,就像小孩子画的拙劣的图画。
“这是谁在玩恶作剧?!”我气得要砸显示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龙天大厦警卫森严,网络加密也已达到了最高安防级别,谁能有天大的本事,跑这儿来胡闹?
难道是闹鬼?
这样一想,我顿时汗毛倒竖,连一身疲惫都给吓跑了。我杀过人,自由社的运作也没那么干净,还有紫倩的死,这桩桩件件加在一起,难道真有什么灵魂之类的脏东西来找我?
胆颤心惊的想法仅持续一瞬,无需尼采教育,我就一拳砸在了自己头上:瞿麦荣呀瞿麦荣,这么多年的科学文化知识,你都学哪儿去了?你所崇尚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又给抛到哪儿去了?世上哪里来的鬼?只有捣鬼的人!
脑子清醒后,我再也不害怕,想打电话去大厦保安部叫人,谁知屏幕上的大脑形成了个对话框,里面弹出一句话:“我是黑母。”
“什么?”
恐惧感席卷回来,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这家伙相当神秘,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叫黑母,很怪的名字不是?”
鲍威尔十几年前说过的话,打雷般在我耳边回响,“黑母”这名字早已被我遗忘,我要的只是金属氢,是光磁,是曲面镜,然后实现建造时光之碑的宏伟计划!
可我为什么就忽略了鲍威尔给我药丸的目的,是与黑母建立联系?
“你好。”
我浑身麻木,手指也失去知觉,好像变成了十根笔直的棍子,在键盘上戳出这两个字。
“你就是鲍威尔说的,那个能帮他实施时光之碑计划的人?”黑母问。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喘粗气,不知到底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建立时光之碑是美好的梦想,而得不到光磁,就只能永远是梦想。
“我知道你遇到了困难。可我是你的阿拉丁神灯,只要你擦一擦,我就能帮你解决烦恼。”
阿拉丁神灯?帮阿拉丁实现愿望的灯神?
读到这句话,我竟然眼前一亮,顾不得它到底是何来头了,忘乎所以地大喊:“你是谁?你和鲍威尔是什么关系?你在哪儿?能和我见面吗?”
没用文字输入,这家伙竟然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它的回答是:“你最好永远也不要问我是谁,否则你肯定会后悔问这种问题。那粒金属氢药丸,能激活与我联络的电子信号,我想鲍威尔没和你明说。他是只狡猾的狐狸,我不喜欢他,但也没必要讨厌他。”
只要能走出目前的困境,要我干什么都行,鲍威尔与黑母的关系,它不想回答,我无所谓,于是赶紧表态:“那么请你保留你的秘密吧,只需帮我研发出光磁!”
黑色大脑弹出一句话,或者说,是一条专业术语:超临界流体萃取。
随后显示屏上白光一闪,分析仪就给一股无形的力量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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