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请奏!”
面对毕自严这种三朝元老,又是忠于国事的资深老臣,即使被他打断了雅兴,崇祯皇帝还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皇上,江淮两岸大水,夏季雨患已闹得河流两岸百姓苦不堪言。
现在灾民们四出迁徙,蜂涌至南直隶,瘟疫蔓延。
河流两岸的泥沙淤积每况愈重,安庆城一片狼籍,百姓无一为家。”
毕自严眉须皆已白如冰雪,乌纱帽上的幞头,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不定。
安庆位于安徽省西南部,长江下游北岸,皖河入江处。
西接湖北,南邻江西,西北靠大别山主峰,东南倚黄山余脉,素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称。
七月汛期到来的时候,皖河提段突然决口,洪水滔天,水势到处漫延,并且直接威胁到安庆城。
“张爱卿……”
崇祯皇帝冰洌的双眼微挑,语气亲和柔顺,似乎心情极好,可心里却是气苦。
草他大爷的,这就是十万火急之事?
朝廷赈灾自有章程,奏折送到内阁,温体仁自然会上报于朕,至于这样哗众取宠吗?
还什么不宣就长跪不起。
这些朝臣啊,都是拿着大义的名义,来做文章。
难道觉得朕很清闲吗?
工部尚书张凤翔听罢忙不迭的躬身跪于地,毕恭毕敬地应道:“臣在。”
“哼!
前日早朝,张大人不是说灾情得以控制,让朕不必忧心吗?
现在却冒着这瓢泼似的大雨带着奏折赶来见朕,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藏的烈焰,崇祯皇帝愤怒的扔掉手中黄澄澄的折子。
心里的怒气不好对毕自严这位三朝老臣撒,可对张凤翔这个日后投降建奴的无骨之人,崇祯皇帝却是趁机发飙,表示不满。
殿内一片死寂,几个老臣垂首坐着,听得却是毛骨悚然。
看着在他们面前微垂着头,身形消瘦的工部尚书张凤翔,屏息不敢言语。
唯有雕花窗棂外那密密的雨点不停地敲打着滴水檐,一声声,一缕缕,绵绵不绝。
听在人耳里,只是陡添了一缕莫名的烦乱。
“回皇上,工部银两短缺,户部迟迟不拨剩余银两,臣等也是无计可施。如今只有启禀皇上,望圣裁。”
张凤翔眼角极快地扫过崇祯皇帝,复又安静地垂下。
“毕爱卿!为何不拨银两?”
崇祯皇帝的声音响彻寂静殿宇,无悲无喜。
毕自严方要跪地回答,却被崇祯皇帝挥手阻止,旁边正跪在地上的张凤翔,心中很是酸涩。
皇上这是区别对待啊!
毕自严老眼暗察君王神色,斟酌词句,沉声说道:“皇上,老臣已拨出十五万两库银救灾。
如今国库空虚,秋粮未至,尚未有余粮支配边关军饷,其它的十万两国库真没办法。
北方建奴虎视眈眈,不得不防。
老臣请皇上拨付内帑以资国用,奈何屡次上书内阁,却都不了了之。
老臣等只好面君,请皇上定夺。”
乌纱帽上的幞头滑过沉闷的空气中,留下一条黑色的痕迹,衬得他雪白的鬓发,更加苍然。
崇祯皇帝听完毕自严的话,终于明白他们过来的目的。
原来是想分赃!
近段时间厂卫查抄几位大臣,又在京城收商铺治安费,他们瞧在眼里,眼红了!
崇祯皇帝总算明白前几任为什么都被忽悠成功,因为他们找的时间和机会都拿捏得非常巧妙。
总有你不得不答应的理由。
他们的目的都是高尚的,无私的,都是为朝廷着想。
真实呢?
有多少人这样想这样干,那恐怕只有天知道喽。
“毕爱卿,国朝用度入不敷出,如今内库现银已基本告罄,唯有大量的字画古董存库,朕也很是头疼。
你们户部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变现,用于国事。
朕可是听说,朝中大臣可是很喜欢这些。”
崇祯皇帝一脸无奈,殷切的对毕自严说道。
想要钱转到国库,那是不可能的。
他相信毕自严忠于国事,可其他人呢?
如果还像本尊一样信任朝臣道德,这老祖宗遗下的江山社稷可就要改名换姓了。
而自己,恐怕也是吊死歪脖子树的下场。
所以,哪怕看到毕自严为国鞠躬尽瘁的惨样,他也只有心坚如铁。
钱财,只有自己来分配使用,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毕自严绣着孔雀团纹的朱色官袍包裹住的老迈身躯一震,心中迟疑半晌,方才琅琅开口道:
“皇上,急切间哪能筹得十万纹银?
如若不即时处理水患问题,唯恐会引起民愤、暴乱。
连日暴雨,毫无消停之势,惟今之计只有毁堤泄洪,方能令江水回落。
筑堤难,毁堤更难!
一旦毁堤,就意味着江淮两岸近三百里平原将被尽数淹没,万千百姓将遭遇灭顶之灾,稼穑毁弃,家园不再。
本来皖河秋汛,决堤不下四十处,淹没三州十五县良田万顷,数万灾民流离失所,乃至疫病渐生,急调粮食、药材赈灾。
那哀鸿遍野的惨景,老臣想想都不寒而栗。”
“这救灾官银是由谁押送的?”
君王的声音,清越得如山野间古寺的钟声,优雅而沉稳。
薄薄的嘴唇弯出一道优雅的弧度,那样让人窒息的笑容,有着别样的惊心。
“回皇上,是江南巡按御史李易安。”
崇祯皇帝点点头,仿佛在考虑什么。
巡按御史官职不大,七品官阶,可职权很大。
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李易安,没听过,也不知道如何?
可是崇祯皇帝知道,历来赈灾,都是官员升官发财的不二法宝。
如碰到天灾,官员的反应特别迅速,前半夜洪水冲了多少房,淹了多少地,损失多少银两……后半夜数据就出来了。
可至于**,瘟疫蔓延,伤亡人数……处理方法就完全换了个样,能瞒则瞒,实在瞒不住了,则吱唔其词,久久拿不出确切数据。
遭遇灾难了,只要管事官员到现场处理善后,一般便不算失职。
且灾情越重,得到的救济也往往越多。
一般就着灾情严重程度来判,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成了某些官员“逢凶化吉”的一道潜规则。
崇祯皇帝缓缓阖上双眼,睫毛微微颤抖,心下已是明白了**分。
半晌,目中精光一闪,浮起复杂难解的笑意,“好了,众爱卿,朕乏了,都回府吧,朕自有主张。”
众臣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臣等告退!”
张凤翔踌躇半晌才缓缓起身站直身体,暗朱色宫袍下的双腿已经因为长久地跪拜而麻木了。
他谨慎抬起头的瞬间,看见皇上漆黑的眼睛无波无浪,死寂一般沉静地看着自己。
感觉好似被猛禽盯上的猎物,心中不由地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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