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了!”我的魂灵别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殿宇的的月光如流水,似乎听得见流逝的声响,而城内荒草之内蟋蟀闲言碎语般的叫声,像极了这活在世上的人互不谦让,永不消停的纷纭人生。
咸平人走了,那一天晚上我思前想后,脑子里充满的都是和崇刚相处的情景。
“都是我胡想地太厉害,纵然是亲兄弟最终还是要各奔前程的。”深夜中我呢喃着,说着眼眶中竟然不由得湿润了。
也就这样着,不知道自己呆在瓶子里是怎么晃荡到天明的。
之后,如同我的心情一般,一连是几天的糟糕天气——阴雨连绵,湿冷的空气通过殿顶的空洞灌了进来。不过幸好羽翅人提前看过一次,将窗户们都关闭了,这样雨也不至于飘进来。何况,我呆在温暖的瓶子里,倒并没有感到外面萧寒的气息。
“事在人为嘛!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称心遂意亘古不变的好事呢!要会周旋呐,彪儿!与之周旋也是一种乐趣呢!”我又回忆起咸平人过去对我讲过的话。
生气没有用,逃避等于疏远、完全放弃,这些都不是好的办法。我和母亲过去就只是生气、逃避。
得真正地想办法——对,动起来!这才是生存的王道。
又是一个阴凉的雨天,萧萧的风裹挟着冰点一样的雨通过殿顶的漏洞洒落进来。这几天的雨竟然弄得我不清楚这倒底是羽翅国的什么季候了。
这会子得估摸着中午了吧,那个羽翅人又像往常一样提着原来的那个食盒来给我送饭,另一种手拎着的是一个炭盆。
大概他们一直不知我的真实身份,才会对我这个局外人如此贴心。
“诶,那个,青沫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出来下吧,午饭的时间到了。”说着,他把所有东西放到背风的墙角落里,然后把我从瓶子里搀扶了出来,然后将我靠在墙边,又要准备喂我吃的,这些天来一直这样。
“青沫时不时来我们这里交代些情况,说你们在那个地方整天被糟践,吃的更是惨不忍睹,不像话,因此说既然回来就要好好补偿下,还说怕你天天吃一样菜会厌倦,所以估摸着你的喜好,每天着意我们这里的人给你做点不一样的。但是话说回来了,这里离着羽翅国居住区有段距离,食材也并不丰富,做得事物兴许未必合你胃口,你将就着些吧。”他边打开食盒边淡淡地说道,脸上未见一丝笑意。
我回忆起这些天吃过的菜肴,确实没一顿都不一样。对待自己的“受难同胞”如此贴心,确实让人感念不已。
“不过车前草茶水还有甜甜根都会必备,毕竟这两个对当下你的身体都是极为有益的。”
配合着萧寒的秋雨时令,这次他们做了白灼西兰花,海带排骨汤,黄瓜炒虾仁,主食是炊饼,虽然菜多,但是盘子却并不大,实际上把我一个人的饭量都考虑进去了。
之后他便如往常一样,围着炭盆,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食物,自己却一个字都不说了。
炭火炽热,映得我们满脸红彤彤的。周围弥漫着暖洋洋的春天的气息。
“你叫什么名字?”我盯着他专注的眼神努着嘴小心地问道。
他应该还是听不到我说话——我的魂灵依旧没有回来。快两个月了。
他有些许高冷,只管沉默,闷头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一点都不含糊。
从小到大,也只有我的父母和崇刚帮我做过这些事情。而这些眼下都无一存在了。
他一勺一勺地喂着,脸上并未有太多温情,但是我的内心却温暖至极,我望着他一口一口地将食物以点不剩地吞下去。
儿时父亲喂我饭的画面如涟漪般在脑海中一圈一圈地荡开来:“饭要大口大口地吃。彪儿,要加油哦!吃多点,这样才能像父亲这样,你以后也能成为堂堂的举石大力士,这个头衔我们家要牢牢地占着啊!粮食不要剩下哦,浪费就不是好孩子咯……”父亲慈祥而充满力量的话语在我的心头久久难以散去,那张温和而坚定的脸孔注定了此生都难以拂去。
吃完饭,他又打开食盒的底层,一个小包袱精心地包裹着,拆开一看,是一件微厚的对襟正色棉麻棉袄,一件微微加厚的暗绿底亚麻紧口棉裤。从色泽看去,好像是新的。
他站立着捧着衣服在炭盆顶上烘着,说道:“天气越来越凉快了,你们不似我们,我们还有羽毛御寒,青沫特意为你送来了新赶制的厚点的棉衣,青沫是估摸着你的尺寸交代人做的,说是尽量往大里做,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就将就着穿上吧,也是他一片心意。别人可未必都有。”
刚才的一幕幕,加之眼前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都使得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在这个孤清寥廓的世界,我的这一次泪流得爽快。
烤完后,他帮我把旧衣服换去,更上了烤热乎的新衣服,于是我自己再也不觉得这雨太过萧瑟了。
他收拾好食盒,然后重新把我推回去,只淡淡地对我说道:“走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像一阵风。那也不是一般的风,而是一阵温暖的春风。我思忖着。
我回到瓶里,一些念头嗡地生了出来:青沫当真是我的知己啊,亏我以前还那样心里看他。尽管听不见我,但是他能看穿我。嘴上虽说了一些嫌弃这个工作麻烦的话语,但是却私下里处处费心为我劳神操心。可见语言是外在的,心才是根本。他这样对我,我竟然内心多出很多的愧疚和不舍来。
选择变得愈发艰难。离去?还是停留?
午间时分,我昏昏睡去,躺在温暖的瓶子里,做了一长串的金色的梦。
关于故乡关于爱。
后来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小石子儿掉落到殿内的铺地金砖上,铿然有声。
外面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色并不向晚,大概由于阴天,殿内显得昏暗,醒来后于中还有沉沉的寂寥。
我矫首而望,从殿顶破洞处向下伸出他的头来,俯视着底下的我。
“快下来,爬那么高,也不怕摔着!”
听闻我的话,他才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扒着殿顶的梁椽,顺着承重殿柱滑下来,动作像一只椽梁结网的蜘蛛突然不小心踩空蛛网幸好一线蛛丝将它半悬空中一样。
“瞧你这一身湿漉漉的,也不怕着凉。那里有炭火,兴许还没灭,你去烤烤吧。”
咸平人拍打完身上粘着的枯黄的草叶,走向炭盆,一边暖着自己一边淡淡地问我道:“想通了没有?”
我看着那依旧亮着橙色炽热炭火的炭盆,脑海中依旧回荡的是羽翅人的一些话,还有青沫的影像,问道:“回去了还能回来吗?是永远见不到这里的人了吗?我的意思是青沫他,还有这里的羽翅人,每一个人都……”
“这么说你是舍不得这里了,不想回去了?”
“不不不……只是……”
炭火之光映衬的咸平人满脸愈发通红,起初他听闻我的话,眉心微微一蹙,可是稍时皱眉便缓缓抚平,一副平和而慈祥的神情,嘴角挂起一丝会意了的浅浅的笑。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借着嘲笑我进而扩展为讥讽整个人类,而是怀抱一种平和冲淡的胸襟一下子接纳了我。
我侧着躺在那个瓶子里,正好可以和炭盆边的咸平人目光交汇。静静地谁也没再说话。
时光缓流、汇合、紧实、固着,最终成为方糖一样的形状,直到他用略带安慰的语气开口讲话,那时间方糖才缓缓地被水稀释,重新化成时间流,流向远方了。
“不要为了远方而荒芜了眼前。正如‘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不如牢牢握住现在,狠狠怜惜眼前人才是正经。”
“不要为了远方而荒芜了眼前。”我口中默默重复着这句哲理深厚的话。
“回去是根,留下是叶,孰重孰轻自己可以揣度的。聚散本无情,奈何徒伤春?或许正是这一丝细碎的裂纹成就了人这一辈子锦绣的年华。耐人寻味的一段时光呐。”
他看着我似有懵懂之意,接着问道:“想通了?”
我迟疑了片刻,横了下心,最终还是微微点头示意,他便又重新向我报以大大的欣慰的微笑,说道:“若不是今天天色昏暗,我是不敢冒着风险在白天化日里出来会你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就算是站在太阳底下我也敢说这样的话。”我记起来他之前说过这么一句话,说完自己的魂灵便捂着嘴冲着他嗤嗤地笑个不停。
一时间殿内又荡起我们愉快的笑声了。
他暖完自己走到我身边,准备开始借助空间流带我回去。
“等等。”我打断他道。
“怎么了,又反悔了?”他一脸诧异。
“我想给他们留点我自己的东西再走。”
“哦,打算留点什么?你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像样的东西可以留下作纪念的呢!”他不解地看着我。
“礼不在重,有情则诚。”
咸平人听闻连连称赞,道:“这次倒是我自己浅薄了。”说完他便乐呵呵地笑起来,接着说道:“那就留一件能代表你的东西吧!”
“就留下那套我自己的长衣吧。这是我自己从抚谷镇逃出来一直穿着的,是最能象征我,也象征我们世界的物件了。来来回回羽翅人也经常洗,换下来的也算是整洁的,没什么不礼貌的。”
“就这么定了。”他站在瓶子外面独自做出一个和我击掌的动作。
“还有,我想写几个字。得拜托你将我扶出来。”
待他将我从瓶子里搀扶着出来的时候,说道:“也没笔墨纸砚啊!”不过他灵机一动,旋即将我靠在墙边,匆匆跳将着出了外面去了。
不一会儿便从外面捧着全套的文房四宝回来了,兴冲冲地说道:“这下可行了吧,”不过他又转为难为情的表情,说道:“可是这墨块许久不用了,得有水……有了——雨水……”说着他便举着砚盘在殿檐下接着雨水。
我看着为了我他身犯险境来会我,又淋雨取文房四宝,当下又淋雨为我化墨,雨水溅湿了他的下衣,他却丝毫不介意。他回头向我致以暖人的笑,这次嘴唇没有上翻,只是淡淡的微笑,但是于此时的我已经足够了。
我的心中满满的感动。
我按照崇刚哥教我的书法,由咸平人攥着我的手运力写了几个不大好看的正体小楷,曰:“致青沫:食暖之恩,雨露深泽。敝衣作念,后会有期。友周厚忠。”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