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雨如注来得不明不白，倒让我真的分不清这个国度的季候了。
可是这份大雨来的却正是时候，他让人认清自己，也让人心灰意冷，刚才因为大捷而来到的少有的庆祝气氛被一扫而光，过往一旦被掀开，就难以再收手了，那道即将要淡忘的封口伤口再度破裂、化脓，泛出奶黄色的液体来。
雨不管多大，痛不管有多深，你都要忍。这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羽翅人的羽毛上、脚蹼上，发出憋闷的声响，切合这样的氛围，心情也是沉闷的。
痛苦咬牙都要坚持——几千年都是这么度过来的羽翅人深知这句话背后的哲学深意以及利害关系。就像现在，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用沉默、隐忍和种族的长久的失意、孤独调拌着这似乎看起来漫无边际的雨夜。
他们是高等的“退化者”，不像周围某些同族，嘴巴还没有变成鸟喙，因而全身浸湿在冰凉的雨水中，即便是因为忍受这几分寒意而咬紧牙关，也露出的是锋利的人类式的牙齿。
或许寒意真的能够醒神壮志，那个羽翅人，抬起头看了下头顶那轮明黄色的月亮，口中吐出最后一缕疲惫的余丝来：“粮乃天下之大计，天下之粮不足以供养整个人口，于是各种反对的声音便开始产生，国家变得动荡，而一味沉浸在温柔富贵乡之中的后面几代君王不但不对日益礼崩乐坏的风气和主张废除礼乐之法的呼声加以制止，反而倒自己成为那个始作俑者的人。上行下效，局面变得更加糟糕了。更混账的事情还有呢？自高自大愚蠢的君主，竟然糊涂到认为自己国家的实力已经大到可以摆脱天吴了，竟然……竟然……不但遗弃祖先的宗庙而不祭祀，而且还傲慢不恭，下令永远终止了对天吴的祭祀。于是，祖先的宗庙陵园里长满荒草却无人精心打理，而牺牲和粢盛等祭物，任凭凶恶盗窃之人吃尽却无有严厉追究。可他们却口口声声地说：‘我有人民有天命!’还口中还喋喋不休地论道：‘迷信者，怪乱力神也！’啧啧啧，你看我们的这群昏君们，丝毫不改他侮慢的心意。国家并未出具什么官方明文规定要废除每年向天吴祭祀的礼仪，但也确实是名存实亡了。不光祭祀，一切束缚人的旧的礼仪仪式、道德都因束缚人性而被君主忽视、淡忘，更有些者沦落为‘怪力乱神’之说。可笑！”
“主要还是我邦富有珠玉，而对外又多行仁义之举，诸如米粮的体贴接济，金玩锦缎的源源不断地赏赐几未断过，这难免不会让那些蛮邦心眼儿大起来，想得寸进尺，一探深浅。而我国向来以炎帝后裔之尊自居，故而不屑那些刀刀枪枪的打斗是一定的，前面的君主做的不过是再多赏赐点金玉瓷器也就罢了，谁知后来他们果真贪得无厌，要的越发多起来，以致于后代君王一气之下断了对他们的赏赐”，当他说到“赏赐”二字的时候，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断了对他们的赏赐。谁知，他们竟然哄哄地一窝蜂似地冲向我们，向我们这个一直接济他们的友邦，同时也是宗主国举起了屠刀。当真是一群没心没肝的畜生，要不然叫他们畜生，他们的国家也被称为‘蛇国’呢？‘青丘国’不过是掩饰自己的美称罢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可惜了，为什么礼乐文明发达的国家竟然被野蛮之邦赶出了自己的国家呢？说不通啊，我们对他们这样恩惠，到头来竟然是恩将仇报，果真是无可救药的没心肝的东西。祖宗在丧失谷经营几千年的基业就这样被毁为一旦。我们被征服了，赶出去了，但是他们却被我们曾经创造的文明征服，到头来还是我们赢了。”说道这里，他突然怒气骤涨：“捣毁宗庙，焚烧宫殿，残害同胞等等事情，就算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清，罪过当真罄竹难书。但凡有点荣辱羞耻心的羽翅人，但凡还认为自己身上依然流着炎帝的血液的羽翅人，就一天都不会忘记复国的志向的。”
“赏赐？宗主国？赢了？”那个声音先是悠然地挑高，像有人手持细牙签挑吃田螺的神态，话语虽然幽然，但是确实十足十的质疑的口吻，活生生地把人逼到了死角之处，然后竟然换作了嗤嗤的讥笑，出其不意：“恐怕不是吧，应该改为‘纳币’和‘臣服’才对。哪会子出来了这些子冠冕堂皇的解释呢？”
“当真是越说越糊涂了。”羽翅族长听罢，脸上荡起一波愠愠不快之色，连语气也变成不许抗拒的压制之势。
“族长不会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在行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之举吧？”他嘴角聚拢起一丝挑衅的意味。
“那是自然。不然还有别的吗？天吴帮助兆民，为子民挑选君主和师长，希望他们能够爱护和安定天下。青丘国破坏安定已经触犯天吴，其二，几千年来又多行惨剧人寰屠戮我同胞的不义之举，这两条还不够我们兴兵讨伐吗？对待有罪和无罪的人天吴向来赏罚分明，我又怎么敢违反天吴的意志呢现如今，我听说，青丘国越发倒行逆施，国内早已经有人对此耿耿于怀，各种力量都在蠢蠢欲动了，连天吴这些年来都渐渐地不愿给他们好脸色了，这难道不是时机吗？我听说古人云：‘两国博弈，力量相同就衡量德，德相同就衡量义。’丧失大王虽有臣亿万，却是亿万条心，我羽翅国虽有臣五千，却只唯一条心。青丘国早已经罪恶昭彰，好比是穿物的串子已经穿满了，天吴冥冥之中命令我讨伐他们，我如果不顺从天吴，岂不是我的罪恶就会跟他们一样多！所以，我早夜敬慎忧惧，在务隅山附近的宗庙里，祭拜列祖列宗，祭告天吴，祭祀大社，率领你们众位，进行天吴的责问。天吴怜闵百姓，百姓的愿望，天吴一定会依从的。果不其然，祭拜完毕，这次也算是小胜了。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路漫漫其修远，所以我需要诸君的辅助，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恢复故国，定要使四海清晏。当下就是时机啊，不可失去呀!”
“先王无能啊，不但害的我们同胞被强迫服从他们残酷变态的律法，而且害的我们四散奔逃。我们的先辈们，逃到这个敌人当时没有发现的荒林里，并苟且在这里存活了下来。可是，渐渐地我们的形体发生了改变。”那个羽翅人对于族长丝毫没有一点敬意，不但对其话语只字不回，打量着自己的身子继续埋怨道：“我们通体长出了羽毛，添了巨大的翅膀，连我们的身高都增加到令我们惊叹的程度。后来我们就此安宁了吗？”他见众人未有人一语，便接着说：“愤怒、不满、推卸、不信任，我们由来到这里时的完整的国民，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彼此猜忌的部族。这难道不是上天在惩罚先主们，也是再无休止地惩罚他们的后代吗？而族长你做的又谈何正义之举呢？我们不过自毁长城罢了！”
“自毁长城。”他小声地重复道，口含讥讽。
随着他的一番宏论发表完毕，那股压抑在内心的愤懑之气也终于一泄而尽了。
不过，有一个人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直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被气得暴跳如雷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