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梦中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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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貌堂堂,博闻强识,不凡。”他不住地赞叹崇刚,“想不到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伟大功绩的皇帝还能被人记起。足矣。敢问姓甚名谁?”那口气好像是在看自己是否中奖一样,翘首以待一个结果。

    “李崇刚。”

    “噢。”略显失落,“我还以为他也下来陪我来呢?”他洁白的手指拂过自己早已经红热的脸颊,留下掌心渗出的汗渍。

    “他?是谁啊?我们知道吗?”

    “算了,不说也罢,徒增烦恼耳。我是一个本没有资格和列祖列宗共享太庙的无能皇帝。没有半点治理国家的才能,大汉王朝也在我的手下日落西山。不但如此,我还耽于男色,我和董贤的爱情也使帝国蒙羞。那几年啊,整天和他纵情声色,最终我的身子越来越差,元寿二年,我便死去了。之后的事情我便不大清楚了。义陵大葬时,我从棺材里离开我的躯体,灵魂随着秋风飘啊飘啊,游荡了很长的时间到了“仙居阁”,在那里碰到了天吴。我和他很投缘,我们畅谈甚欢,他告诉我董贤不久听闻我的病情想要进宫探望,却一直被禁入宫,我刚死不久,太皇太后就请王莽出山,他大肆弹劾董贤,剥夺我赐予他的诸多权力,收缴他的大司马印,让他在家听候待命。”

    “然后呢?”崇刚问。

    “他啊,说来我真是心痛,他可能是怕被定个什么罪大恶极的罪过,判以极刑,就草草地在家里和妻子一起自杀了。他呐,就是这个样子,别看他身材魁梧健硕,胆子却小的很。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每天都那么柔情蜜意地看着我,两个人卿卿我我,好不快活。他真诚,有时候也会说些小谎话骗我。深处后宫那种尔虞我诈,没有半点真情的世界久了,你就知道他的这个人有多吸引我了。让我为之欢,为之泣。我死了,他也死了,也算对得起当初我和他在龙榻上的海誓山盟了,生非同时,死则同穴。哼,只可惜连带着把他的老婆也带上了,倒底是我的罪孽深重啊。”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脸,稍时,他继续说道:“追悔啊!如果知道有此结局,我情愿疏远一些我的爱人。纵不能竟日形影不离,却能保他个我死后安稳人生。那帮子畜生,我是给了董贤一些权力作保护符,但是他能兴起什么风浪,左不过是挥霍放荡些吧,他们就这样受不了了,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没收我留给他的财产,这还不够,贤的亲属,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下场悲惨呐!还有那个……什么来着?那个……王莽,对,王莽疑心他假死,又无耻地命人开棺验尸。让人心痛的是,他们竟然鞭尸,摧骨扬灰。孤魂野鬼,贤啊,我该去哪里找你啊!是我对不住你啊,是我害了啊!”欣大人说到此处竟然潸然泪下,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天吴可怜我,赐予我肉身,让我来这丧失谷寻觅那段未完成的情缘。可是,最后他们还是把我的灵柩送进了太庙。干嘛这样做嘛?这不是让我每天为过去忏悔吗?”渐渐他哭泣的声音弱了下去,理智开始占据上风,说道:“尽管如今的我在丧失谷获得新生,但是午夜梦回,他和我过去担惊受怕的生活情景时常再现,有时候即便醒过来也不觉得那是梦了。董贤一定还没死!他一定是在通过梦来传达他自己的意思!”他短暂地兴奋了一下,旋即口气又变得模糊不定,说道:“可是,想来我在丧失谷也有百十来年了,董贤在外面亦不能长生。想必是早早地去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看着我们问道:“听银执大人说,你们申辩你们并不是这里人,而是来自外面的世界,此话可当真?”

    “说谎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崇刚坚定地答曰。

    “那么敢问,既然是来自外面世界,今时今日是否还是我大汉王朝呢?今夕何夕啊?”他期待着。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回顾过去了。”崇刚说道。

    “噢,都过去了啊。董贤也死了。那就是他的魂魄午夜向我托梦的。”他长叹一声,接着说道:“有时候,我也时常梦到我的高祖爷爷呢!他把我叫到宣室殿内,促膝而谈。室内摇曳着晕黄的烛光,被发跣足侍女青铜素纹长信宫灯内部隔一段时间就传来烟炱滑过右臂虹管进入铜像内腔沙沙的声响,殿内一股股燃烧动物脂肪散发出的气息。宣室内温暖如春,宣室殿外则呼呼地刮着不小的风,借着这殿内时而跳动着的昏黄的灯光,可以透过大殿贴在窗棂上的麻纸远远地观到殿外戍卫的执金吾影影绰绰的健壮身影……”

    “都谈了些什么?”崇刚问道。我只是在一旁无语地听着,反正对其话题也提不起什么大的兴趣来。

    欣大人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道:“我只是对高祖爷爷说我对于尔虞我诈的后宫生活感到厌倦,对于女色感到淡漠。可高祖爷爷则只是清风一笑,他说我把男女之事想得过于单纯美好了。”

    “高祖爷爷,那有该是怎样的呢?”

    “人生而孤独,每个人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掩饰这份孤独呢!一个人在未央宫信步地走来走去,不带一个下人,回想你走过的人生路,原来谁也不能真正陪你,你也不能真正地陪别人。这一点谁也做不到,包括你的高祖奶奶还有薄姬。这么说吧,一切的人和物皆是命运造化的布景而已。这别人别物是你人生的风景,反过来,不管你位有多高,才有多大,于他人他物来说亦不过是一道风景而已。只不过,有的风景能够吸引你,有的则不过平凡得时时擦肩而过你却从未留意过。因而,孤独的你还是孤独的你,你生时孤独地来,死亦带着今生所有的‘想要’孤独地去。陪葬殉葬不过是同路不同心。”

    欣大人掂量着最后一句话的意味,然后接着说道:“高祖爷爷和我一样,身穿十二章纹玄衣朱裳,戴有蔽膝、佩绶,脚上一双重底赤舄,跪坐在竹制筵席上,我跪坐在他的对面,一块涂有朱漆的矮方几置于我们中间。方几上放有几卷朝奏,和两盏清茶,茶味清香四溢。身边的长信宫灯里的烛光明亮,照得高祖爷爷的冠冕十二旒明洁异常,发出夺目的珠光。只不过,隔着这十二旒,高祖爷爷的容貌却未能轻易看清,只看到他花白的胡须和仿佛抹了朱砂一般的嘴唇,似嘴角含血,两颊两侧近似于明黄色的肌肤深陷——简直是凶神恶煞,喋血吃过人一样的面容。这是梦境,蜡黄色僵硬的死人般的皮肤足以构成梦魇,可是我却只感受到了无比的哀怨悲戚。这是先祖的容样,于我有特别的意义。”

    “就连高祖奶奶和薄姬也真的不能吗?”

    “不能”。高祖爷爷回答道。

    “嘘,小心隔墙有耳!小心他们听到。”

    “你说你高祖奶奶他们吗?”

    “嗯。”

    “态度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一个人再怎么掩饰终归有破绽的。自从你高祖爷爷我执掌神器以来,一切都在变着。你高祖奶奶不再是你的高祖奶奶,心思单纯的薄姬亦非昔日的妙龄少女。关键上还是心思上的微妙变化。我说这些干什么?不过是想让我的皇孙多放下些人情冷暖,一个人再怎么喜欢都要放下,因为从根本上你们谁也陪不了谁。”他接着补充道,“断了自己的念想。”

    “可是,高祖爷爷,董贤他和我……我们……”

    “记住你是堂堂大汉皇帝,怎么能如此在意一个内宠呢!数百年的基业,你可要为你的皇爷爷好好地揣着呐!嗯?”

    梦中的高祖爷爷眼神中充满了期盼,一丝明亮的液体在里面闪烁,但是却始终没有出来。

    他和我跪在一条席子上,上身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我,只为得到我的一个肯定回答。

    宣室内时间依旧沙沙地流淌着,我突然直起上半身抬起头来,又恭敬地看着高祖爷爷,他的话在我的内心搂抱成成千上万的白蚁,钩心斗角,紧紧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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