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臂抱着立在我的面前,等着我的回答。其装束虽然和之前的差不多,但是此时此刻的我看着她的样子却感到无比的恶心。
我想起了后山的池塘里的白荷花的花蕾缓缓地开放了,等到开到某个节点的时候,竟然露出了包在里面的一个丑陋的蟾蜍。
蟾蜍蹲在已经绽放的白荷花的中央,鼓着下巴处的气囊,发出沉闷的粗鄙不堪的声音来。
我有无比想作呕的感觉。
自从父亲和春娘住在一起以来,父亲吃完饭便担当起了做饭、洗涮这些本来该由女人做的活儿。而那个春娘则是作威作福,好不清闲。
今天吃完饭后,父亲照样和我一同忙活。他现在在膳房里帮助我归置我刚刚洗涮完毕的碗盘。
父亲也听到了春娘刚才对我说的话。
“爹,那个地方离家太远不说,而且还特别危险,密林里多是成群的野狼,我一个人去实在是送死。抚谷镇里的人都已已经传开了,李毅光、黄天成、胡羽飞我的三个好哥们,前年也是去霸王岭摘青枣回家制成南枣,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曾经的彼此互相出生入死的好伙伴,就这样走了。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我便止不住地哽咽起来。
我记得,当时孩子几天都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开始十分着急开来。村子里召集村民,商讨对策。
最终,村里人的大人们决定一同去山里寻找。毕竟都是村里的孩子嘛,平日里在你面前跑来跑去,突然几天不见,永久地消失了,每个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有的带着泪水,有的带着恐惧和担忧,手里都拿着锄头、铁锹,就这样结群去了霸王岭,去寻觅我那三个好哥们。当时我也跟着去了。可是,大人们沿着山里崎岖的小道找来找去,找了整整一个半天,怎么都找不到。
虽然是白天,但是由于树木茂密,阳光也只是勉强地零星地照进来。大人们行走在艰难的林间,心里却装着无数的忐忑。最终在一个半坡被荒草虚掩着的土洞里发现了闪着红光的一堆东西。虽隔着十几尺的距离,却能明显闻到有恶臭的味道。
于是每个人都紧张起来。悲伤谱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走近一看,果然是未被吃完的人的骨架,夏天林间的气候,早已经招来了各种昆虫蚕食这顿饕餮的“美食”。巨大的一摊白蛆如同浇上去的白色牛奶,互相交头接耳,分享着各自独特的美食体验。
看后,我立刻转过身,我止不住地把早上吃过的饭白花花地吐了出来。旋即又找来了更小的蚊蝇浮在上面叮食。
悲怆大过了恶心,我还是控制住了我自己。
露在骨架旁边的是三颗头骨,只是头骨的正面贴着地面,我们也并不曾断定就是我三个哥们儿的。
似乎此时的狼也突然多了点仁慈,难道想让我们缓缓地接受这一悲剧?而不是突如其来地传达那噩耗?
似乎还有人抱有虚幻,万一不是自家的孩子呢?万一是碰巧别处的三个野孩子也跑到这里呢?世界之大什么没有可能呢?
我也这样希望的。每个人心里中都还存在着那么一丁点的犹如蛛丝般的希望。
抚谷镇的长史,折下一棵树的一根枝干,小心翼翼地挑拨着其中的一颗头颅。
三颗头颅上的头发和脖颈处的大部分皮肉都还在,只是脖颈处的血渍还没有流失殆尽,掩映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被脖颈周围的皮肉包裹在内的白色的圆骨。三颗头颅都一致地面贴地,并排在我们眼前,仿佛是在证实我们生前许下的铿锵誓言。
但是突然间一个想法在我脑海中闪过——如果是狼的狡猾和阴谋呢?
危险!
不过当下,谁也不会在意别的。悲哀笼罩了整个世界。眼前的场景并不使人感到恶心,他们有的是无限的痛心和仇恨,目下,苟延残喘地,仍然抱着一丝的期望。
只要心还在,期望便在。我也是这么想的。
长史用长棍将其中的一颗头颅缓缓地翻转过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力把我的五脏六腑掏空一般。
哭声响彻整个山岭。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失去亲人的疼痛。
时隔六年,但是其内心的创伤却历久弥深,我曾经痛恨我自己为生前的背弃誓言,而让他们三个一起成为山岭的野鬼而日日自责。我曾经想过,我不可能好起来。后来父母的悉心调理下,我才渐渐缓过来,想起这件事后的那种感觉也不再那么强烈了,我以为我好了,伤口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人生总要有些悔恨的经历吧!
但是今日听罢春娘说起霸王岭,那种剧烈的悔恨情绪还是如同翻江倒海般地死灰复燃了。
我想过,难道这是老天惩罚我,要我补上那一次?也好,背弃诺言,报应不爽,应该的。和兄弟死在一个地方,死得其所。
“还是不要让彪儿去那个地方了!太危险了!”父亲也停下手头的活儿,回过头对站在身后的春娘说道。
“可是,雄志哥,人家就要吃南枣嘛!最近人家晚上总睡不着觉,第二天起来了就没有精神,吃饭一点胃口都没有,你看看我”,春娘走到父亲跟前,手指着自己的眼眶矫情地说道:“看看,眼圈都黑了,这脸上是一点光泽都没有,长此以往,怕是人老珠黄,也要被你抛弃的。哝,瞧瞧,我这个年纪连白发都有了,怎么能叫我不着急!我听说啊,那霸王岭上的青枣是制作这南枣的最佳的枣料,这经过煮过、烘焙、晒过等诸多步骤制成的南枣,我听说啊,那可是个个儿皮色乌亮透红,肉质金黄,个大均匀,就连花纹都细致得很呢!简直就是枣中的珍品呐!”春娘卖弄着风骚对父亲说道,她见父亲中间未置一词,又娇嗔着说道:“雄志哥,难道你真的希望你的春娘容颜似花落,身枯似木朽吗?”
“我当然不希望你这样,可是为了这个至于让孩子冒这样大的风险吗!”父亲也很为难地说道。
“彪儿应该能行吧,他可是抚谷镇打狼英雄啊!”
果真是要置我于死地,无他,复仇的计划必将重新点燃。我的心里暗自抗争着。
“那也架不住这么多狼啊!三个孩子都斗不过,何况他只身一个人!”父亲有点恼火地说道。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好像已经看到了原来那个关心我的父亲的影子了。
“我听说,他还有个异姓的哥哥,他们两个去应该没事吧?”
“春娘你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孩子去吗?”
“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
一时间,父亲首鼠两端,不知所措。场面好不尴尬。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把生活的所有意义放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高兴我便安心,父亲难过为难,我便伤怀。于是,为了不让父亲处境困难,我决定先当面姑且答应她再说。
“爹,彪儿还是去吧!”我握着父亲的手说道。我明显感觉他的手不再似以前那般有力,皮肤像极了一片被晒皱了的橘子皮。
“可是,你行吗?很危险的!”父亲不无担忧望着我说道。
我知道父亲心中还有我,他还记得我最初的模样,他知道他还有个曾经他爱的勇敢的儿子。
有时候我感觉过去和现在,美好和悲惨仿佛只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它,便能重归于好,破镜重圆。
“没事,崇刚先生也许会帮助我,他懂很多知识,比我们更懂得应付危险的策略和办法。同时,我们也会多带点防身工具,这样的话,应该会安全很多。”
我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要父亲安心,安心,安心。
“你确定你真的要去?不行,爹也要跟着你去!”父亲坚定地说道。
“不行,雄志,你不能去,你去了,谁还陪我在家呢!”春娘立刻制止父亲说道。
“真的,没有什么,爹,我可以的。”我握着他的手,露出笑容安慰他说。
此时,父亲他突然举起手,想要挥向春娘,但是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了下来。
他诺诺地对我说:“不知怎的,我只是控制不了我自己,你就当为父的已经尽力了吧!”
我看到他的泪水噙在眼眶里,打着转,但是并不曾流出,我知道父亲他依然坚强。
他是一条被莫名力量控制的困龙。
“坚强是守卫男人尊严的最后一道符。”
小时候他告诉我的这句话,我直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它已经种在我的心底了,时刻鞭策着我。
“别说了爹,我会回来的。您放心。”说完后,连我自己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了。
“不就是让你帮我去霸王岭摘个枣儿吗?你们至于弄得这么生离死别吗?好像我春娘真是铁石心肠,阴险狡诈的害人精似的。”春娘虚伪地辩解着。
“彪儿都要去了,贱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说罢父亲几近崩溃地双手捂着头,蹲在膳房的地上失声大哭起来。
他为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做不了,当下他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不过澄清下自己而已,你又何必如此敏感而激愤呢!好歹你也是曾经的一个伟男子,当着孩子和女人面前不要这么不顾自己的脸面了。”
父亲骤然间立起来,对春娘放声说道:“我是还记得我以前如何的威风,但是我竟然不记得,我是从何时变成如今这副令我恶心的模样了!你知道吗?来,请你告诉我!”他伸手抓住春娘的衣领,试图将她揪起来,但是他是老了吗?力气还未出来,便又放手了。
于是又是一阵幽长而无奈的叹息。
“雄志哥,你这样,管我什么事情,总不是我害的你吧!”春娘说着竟然毫无心肝地狞笑起来。
“你——”
“父亲,你怎么了这是?父亲……”我看到父亲捂着心口几近要失声倒过去,便上前扶住了他。
“不打紧,这病有个把年了,扶我去房间休息。”
我扶着父亲缓慢地离开膳房,在那一时刻,我身边的春娘仿佛已经化为枯木,丝毫不为眼前情景所动,但不管她是枯木,还是青翠的苍柏,我终究会一把火将她烧个精光。
为了复仇,麻醉对方,我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愤怒的流露。但是我扶着父亲从她身边缓缓经过的那一瞬间,彼此眼神却不自主地赫然交汇,各自发出凌厉而幽冷的光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