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帝王的心腹,窦太医自然并非愚蠢之辈,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皇帝的心思,于是见过礼后便主动说道:“陛下,事情已经办妥了。”
他们能做的都做了,到于结果如何那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很好,可有引起他的怀疑?”烜帝闻言眉目顿时舒展开了来,看着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就连嘴角也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往上翘起。
“没有坏消息出来。”窦太医其实心里也没底,按说武王那般心机深沉之人,这种把戏迟早会被拆穿的,他只能给出这个保守的答案。
不过,没有坏消息,对陛下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消息,窦太医一转头,正巧碰见夏侯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好,窦爱卿这段时间辛苦了,等日后此事圆满了结,窦爱卿再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多谢陛下。”窦太医闻言顿时眼中一喜,心知夏侯烜这话明面上是客套,可暗地里却是在保他,让他躲到人群后,这么一来,武王那些死忠手下,就是怎么想也想不到他头上,便是有气也无从发泄。
君臣二人,随后又闲话了几句,窦太医离去前,给烜帝诊了一个平安脉,发现他最近情绪不宁,像是上火,便颇为担心地提了出来。
事实上窦太医也只是提醒提醒罢了,本来就没有想过会得到夏侯烜的回应,可夏侯烜却破天荒地主动提起此事:“聿儿的性子,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到底太过莽撞了,朕看着那孩子受苦,心里不忍。”
太子殿下?
窦太医对烜帝偏宠太子一事其实也早有耳闻,可此时亲耳听到,他心下还是不免震惊了,知道这是一个烫手山芋,立刻装死不说话。
就在半月前,太子夏侯聿不知为何主动请缨上阵与温、狄两国对战,可他毕竟是大越未来的储君,对阵沙场又岂是儿戏,烜帝心中原还有几分犹豫,到底抵不过他与文武百官的坚持,便只好由着他去了。
然而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却足足让烜帝高兴了好几天,太子夏侯聿带领的三十万大军几乎丝毫未损,便轻易地将温、狄两国的联军给打了个落花流水,百姓也因此对大越皇族更有信心,更有信赖了。
可不是,这一个接连一个的好消息,让他如何能不开心,连着他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不少,上朝时文武百官都察觉出他心情好了不少。
但他不解的是,烜帝为何此时又突然提起此事了呢?
夏侯烜其实不过顺嘴一提罢了,草草说了两句,他便放过了窦太医,反倒是窦太医有些踌躇,“陛下,有一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夏侯烜见他神色凝重,便也没有出言为难。
“陛下,臣以为明姝郡主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或许她才是医好太子心病的良药?”他只是给个建议,至于用不用那就是皇帝的事。
明姝郡主性子再嚣张再跋扈,也无论如何盖不住她是郡王府少主子的事实,如今形势不明尚不好说,但那日后郡王府迟早都是要交托给她的,倘若有郡王府在身后替太子殿下作保,太子的路必然更顺。
与她相比起来,那太子侧妃出身花楼,身世不清不白的,皇后娘娘虽有意替她换了个体面的身份,可到底是个毫无背景的女子,有张好看的脸顶得什么用处,关键时刻对太子来说她不还是一无是处?
“明姝?”夏侯烜闻言顿了顿,细细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不多时便突然笑了出来,开口道:“此提议甚好,窦爱卿有心了,下去吧。”
“陛下,该您了。”窦太医前脚迈出大殿,静妃便紧跟着进了来。
今日的她身披一袭绛紫色纱裙,正斜斜地倚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烜帝,眼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春色,唇含娇俏,殿内烛火柔柔地铺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竟焕发出宛如绝世美人的妍丽容色来。
是的,她高居贵妃之位,身份尊贵,本再无所求,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依然有着最隐秘的渴望和最火热的欲、念,凭着权力的日渐攀升,这种情绪更是燃烧到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不过这样也没有关系,她的信念依然坚定,她的头脑依然锐利。
“嗯。”夏侯烜懒懒地应了一声,微微含笑,却并不动作。
“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输了这局了。”静妃开口了,边抬眸看他,边抛了个妩媚无比的眼神过去,叫人见了不禁心神荡漾。
“嗯,那就算朕输了吧。”
“陛下,那臣妾可就要邀赏了。”静妃低低一笑道。
“哦?不知爱妃想要何物,且说来听听?”夏侯烜也极为卖面子。
“陛下,臣妾想要......”
“什么?”夏侯烜微合着眼睛,似是在想着方才与窦太医的一番话,这时回神却没有等到回答,不由得疑惑地睁开双目朝她看去。
却见静妃低低地嗔怪了一声,随即不悦地拉长着一张美艳的小脸,颇为恼怒地端坐着,两手却痉挛地撕扯着衣裙上绑缚的精致缎带。
“陛下,臣上官策恭请圣安。”夏侯烜猛一抬头,却见上官策正长跪叩首。
“哦,原来是上官爱卿啊,来人,看座。”夏侯烜微一摆手,竟是把自己宣召上官策的事情给忘记了,这可恶的水莲花儿,可恶的俏人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直晃得他把正事儿都给丢到一边去了。
上官策口中道谢,随即稳稳地坐下,连眼皮也没有向静妃那边抬一抬,活像是那里有什么污人眼目的东西一般,叫静妃好一顿恼火。
“自爱卿了结左相一案回到金陵,已有两年,你我君臣今日还是初次晤面啊。”夏侯烜向上官策寒暄了一句,边不动声色地瞥了静妃一眼,暗道真是没出息的小样儿,都第几次了怎么还是如此紧张?
“连日来听闻陛下圣体欠安,老臣甚为担忧,总算今天得见天颜,轻健如常,臣心甚慰。”上官策侃侃道来,字字清晰,句句入耳,他的声音中自有一番恳切的君臣情谊,听得夏侯烜也不禁心中一动。
“哼!”静妃鼻孔里出着气,恼怒地瞪了上官策一眼,她这才又故意拖长了声音撒娇道:“陛下,咱们这棋您到底还下不下啊?”
“不是下完了么,你赢了。”夏侯烜略略有些不耐烦了。
“可陛下还没有打赏呢。”静妃依旧不依不饶道。
上官策也不是傻子,他竭力克制住胸中翻滚的厌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道:“陛下若是有事,老臣也可明日再来。”
“等等,朕还有事要找上官爱卿,这样吧,爱卿陪朕去御花园走走。”夏侯烜站起身,缓缓步出大殿,在经过静妃身边时,见她泪眼汪汪好不可怜,不禁眉峰一蹙,低声斥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上官策肃立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可没有人知道,静妃的一切,她的声音,她的脸,她的姿态,无一不让他感到胃里发酸,恶心欲吐。烜帝刚刚册封了静妃母系侄子淳于烨云麾将军的称号,据闻都是源于对这具毫无瑕疵的身体的热爱。
上官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半点不知收敛的静妃,似乎看见在另一个差不多同样年轻的身体上,那一道道形态狰狞可怖的伤疤。
就在两年前,那具年轻的身体上才添了新的伤痕,伤痛还在折磨人,但是关于这件惨案的奏折,烜帝怕是还没读完便把它丢在了一边。
“爱卿?”夏侯烜发现上官策的神情有些异样,低声唤道。
“是,陛下。”上官策说着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御花园的小道上,太监和宫女则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随意上前打扰。
静妃烦躁地往外走了几步,闻言又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她回头又朝夏侯烜和上官策二人离去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恶狠狠地跺了跺脚。
夏侯烜自顾自地往前走,上官策则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突然,夏侯烜停住脚步,低低长叹一声,道:“上官爱卿啊,转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这御花园,明明两月前还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来着,今日却已是残花败叶,真是时光如利刃啊,半点儿也不留情。”
“陛下,老臣看到的却是新旧交替,硕果盈丰的一番景象。就算一时落叶凋敝,那也是归返大地,润泽后代,可谓得其所哉。”
“哦?你这见解倒是颇有新意。如果人人都能够这么想,这天下也就没有那许多伤秋怀离之作了。”夏侯烜轻笑一声,复又抬步。
“陛下,老臣所言并不新鲜,不过是承袭古来圣贤的教诲罢了。子于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自有其来处,自有其去所,故臣更愿顺应这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
“爱卿此言甚好。”夏侯烜轻叹一声,转眸盯紧上官策,复又道:“朕明白爱卿的意思,更迭往复,你是说朕也该走到这一步了吧!”
“陛下!普天之下无不是陛下的臣民,后继来者更是陛下的血脉,陛下的荣耀与威严承自先皇,下托黎民百姓,必有千秋万代的传承。”
“至尊的荣威。上官爱卿啊,你倒是说说看,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换不来一个青春永驻?至尊的荣威也敌不过一个生老病死么?”
“生老病死乃是天数,亘古不变,然而至尊荣威却是人力,恕臣斗胆一言,以人力对敌天数,臣愚以为此举颇为不智。”上官策道。
“上官策!你还真敢说!”
“臣问心无愧。”
夏侯烜点点头,缓缓收回目光,好半晌,他才又开了口,道:“罢了,今日不谈这些,今日朕召你来,是为了你的事情。”
“臣的事情?”上官策不解。
“爱卿啊,近几年来,你几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乡,朕都没有应允,实在是因为国事纷杂,朕离不开你这个肱股之臣啊。”
“承蒙陛下错爱,老臣心中惶恐。”
夏侯烜摆摆手,又道:“登基以来,朕看天下昌平,边关安定,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朕心中也是倍感欣慰。因而想到爱卿你,多年来为了国事操劳,以花甲之躯四处奔波,少了晚年静修的乐趣,实在于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准你致仕回乡,即日启程。”
上官策一愣,但立即镇定下心神,深深作了作揖:“承蒙陛下如此眷顾,老臣惶恐至极。致仕回乡是老臣多年来的心愿,今日得陛下降下大恩,许微臣了此心愿,魏晨感激涕零,陛下,万岁万万岁。”
夏侯烜双手扶住上官策,“爱卿太谦了,你这一去,朕实在不舍,只是朕再不舍,也不好一再违逆爱卿的心愿,望爱卿此去好自为之。”
上官策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微臣明白。”
“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爱卿了。爱卿只需将兵部事宜做个交接,即可择吉日启程,到时候,朕就不亲自去送了,以免徒增伤感。”
“微臣告退。”
夜色朦胧,已是宵禁时分,幽暗的路上,一行人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风灯,行走间行云流水,衣袍在夜风中飘荡,却不沾地面分毫,仿佛黑夜里吞噬人心的强大妖物踏着黑雾借一段人间路,锦衣夜行。
绾婳在车里睡得正香,谁知身体突然腾空,瞬间的不安让她下意识地搂住了那人,夏侯彻只觉颈间一紧,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唇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地抱着绾婳走了进去。
待那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一众侍卫当即以为自己是不是瞎了。
白竺早已在房门口来回踱走了无数遍,可见人仍旧迟迟不回,小嘴就差撅到天上去了,居然将她单独留在府中,看着门口干着急。
正懊恼间,白竺突然听到从走廊那头传来的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喜,兴奋地转过身,开口的话却在看到眼前的画面时呆住了。
此时房门突然被打开,门口进来两人,俊男美女,甚是养眼,白竺还来不及回神行礼,夏侯彻便绕过她径直走了过去,白竺一愣,转头一瞬间,迎面便看到一扇的碧玉屏风挡在那儿,是那种纯粹的翠绿色,精灵剔透,没有任何雕刻,仅依靠天然的纹路为饰却美得惊人。
白竺愣愣地跟着他们,脚下是柔软的手工织毯,头顶的白色琉璃灯在火光下折射着跳跃的光,一缕缕安静掠过,莫名地有些诡异。
那是谁?王爷为何要将别的女子带入颐閤居?
白竺微微拧眉,她很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看错,王爷怀中酣睡的女子分明不是自己的主子,可眉目间那一抹熟悉的神韵又该做何解释?
“出去。”夏侯彻将绾婳放到床上,轻轻替她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看了处于呆愣状态的白竺一眼,他的话总是简明扼要,直击要点。
然后,白竺便像是受了蛊惑,机械般地走了出去,卫玠发现自家爷周身的杀气,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消失了,屋内的温度似有回暖。
这简直就是——
卫玠张嘴欲说什么,可还没有开口就听到夏侯彻脸色不善地开口赶人了,“还不走,这是要本王亲自送你一程?”
“属下......属下这就走!”卫玠很想留下来看热闹,可是......
他不敢呀!
“吵醒你了?”感受到怀里射来的一道目光,夏侯彻微蹙了蹙眉。
绾婳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才会不那么生硬见外,就见某人下颚轻抬,傲慢地睨了她一眼,说道:“如果你是想向本王道谢,那就不必了,本王不接受没有诚意的道谢,也不接受没有必要的道谢。”
我也没说是要道谢的呀?
绾婳看着夏侯彻,顿了顿,“我哪里得罪你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夏侯彻直接,她也只好直接一些。
“不怕本王卖了你?”夏侯彻闻言微微靠后,一脸不悦地看着她,暗道这女人的防备心也未免太小了些,倘若今日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他,她也会这般轻易地答应别人的要求?一想到暗夜冥还有他那句“对小娘子关爱有加”,他就不禁一阵烦躁,那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你就是真把我卖了,也卖不到几个钱,你不傻,不至于费这功夫。”绾婳轻轻坐起身,静静地看着夏侯彻,似乎并不受他的话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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